铁北的深夜比白天更冷。
风卷着碎雪粒子,刮过筒子楼光秃秃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
江川家的灯早就熄了,只有客厅留着一盏十五瓦的节能灯,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折叠桌、小马扎、堆在角落的工具包,都浸在一片模糊的影子里。
江川躺在客厅的折叠床上,眼睛睁着,看着天花板上那块剥落的墙皮。铁蛋蜷在他脚边,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尾巴偶尔扫过他的脚踝。
林暮睡在旁边临时搭的木板床上,呼吸很轻,均匀得像窗外的风声。黑暗里,江川能看到林暮蜷缩的轮廓,像只受惊后缩成一团的小动物,连睡觉都带着点小心翼翼。
下午那盘红烧肉的香味好像还残留在空气里。江川想起林暮亮晶晶的眼睛,想起他把最后一块肉偷偷夹给自己时,嘴角沾着的那点油星。心里那点因为“胆小如鼠”那句话而起的别扭,早就被肉香和林暮的笑容冲得一干二净。只是现在躺着不动,另一种更沉的东西又慢慢浮了上来——父亲吃饭时那个眼神。
江父今天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地喝汤,偶尔抬眼看他和林暮。江川当时没在意,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的目光好像格外阴沉。
江川翻了个身,床板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屏住呼吸,听着旁边林暮的呼吸有没有变化。还好,林暮没醒,只是往被子里缩了缩,大概是冷了。江川把自己的被子往他那边扯了扯,盖住他露在外面的脚踝。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翻身,又像是……咳嗽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江川立刻坐起身。铁蛋被惊动了,抬起头,绿莹莹的眼睛在黑暗里看了他一眼,又耷拉下脑袋。
“爸?”江川压低声音,试探着叫了一声。
里屋没回应,只有极轻的呼吸声,比刚才更急促了些。
江川披了件外套,轻手轻脚地走到里屋门口。门没关严,留着条缝,借着客厅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能看到床上父亲的轮廓。父亲好像醒着,眼睛睁着,望着天花板,胸口起伏比平时快。
江川推开门,走了进去。
“怎么了?”他走到床边,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贴着地面飘过去的。
江父转过头,眼珠在昏暗里动了动,看向他。因为长期卧床,父亲的脸很苍白,颧骨有点突出,嘴唇干裂,几道深深的皱纹刻在额头上,像被岁月犁过的田。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水……”
江川这才注意到床头柜上的搪瓷杯,里面有半杯温水,水面上漂着点灰尘。是晚上林暮倒的,父亲没喝完。他拿起杯子,试了试水温,有点凉了。
“我去给你换杯热的。”江川说着就要转身。
“不用……”江父拉住他的手,力气很微弱,手指冰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就这个……”
江川停下脚步,把杯子递到父亲嘴边。父亲微微抬起头,江川用手托着他的后颈,帮他调整姿势。水很凉,父亲喝得很慢,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轻响,每咽一口,胸口都跟着起伏一下。喝了小半杯,父亲摇摇头,江川把杯子放回床头柜。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只有父子俩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江川站在床边,离床半步远,手还悬在半空,没放下来。他知道父亲没睡着,也知道父亲叫他进来,不只是为了喝水。
“小川……”江父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清楚了些,但依旧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坐。”
江川犹豫了一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马扎,坐下。马扎是林暮前几天用捡来的木板钉的,有点晃,江川坐上去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江父转过头,看着他。昏暗中,父亲的眼睛很亮,比平时亮得多,像是积蓄了很久的光,突然在这一刻亮了起来。他看着江川,看了很久,久到江川都觉得有点不自在,想低下头,又忍住了。
“你和……小暮……”江父终于开口,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不是……”
后面的话,父亲没说出来,只是停顿着,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江川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双手布满薄茧,指关节因为常年干活而有些粗大,虎口处还有道前几天修自行车时被链条划破的疤。
他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否认?说“不是”?可父亲的眼神那么肯定,像是已经看了很久,看得清清楚楚。承认?怎么承认?说“是”?然后呢?
空气好像凝固了。
窗外的风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一声比一声响,撞得耳膜发疼。
江父也没催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慢慢变得柔和下来。
过了很久,久到江川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他慢慢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没有声音,只有一个微小的动作,下巴往下压了压,又抬起来。
但江父看到了。
江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什么,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又像释然。
“他……是个好孩子。”江父过了一会儿,又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只有他们父子俩能听见,“心细……”
江川还是没说话,只是攥着的拳头慢慢松开了,掌心留下几道浅浅的指甲印。
他想起林暮帮父亲擦身时小心翼翼的样子,想起林暮把蔫了的青菜泡在水里一点点救活,想起林暮画本里那个专注修车的自己……心细,是啊,林暮的心细,是他这种粗人永远学不来的。
“你……”江父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别太累。”
江川的鼻子突然有点酸。
他低下头,用手背蹭了蹭鼻子,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累吗?好像早就习惯了。从母亲走的那天起,从父亲倒下的那天起,累就成了生活的常态,像呼吸一样自然。可被父亲这么一问,那些积攒了很久的疲惫,突然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差点把他淹没。
“没事。”他终于挤出两个字,声音有点哑,“习惯了。”
“习惯……也不行。”江父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固执,“你还是个孩子……”
江川抬起头,看着父亲。父亲的眼睛里好像有泪光,又好像是光线的原因。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还在钢厂上班,每次下班回来,都会把他举起来,扛在肩上,在筒子楼的楼道里跑。那时候父亲的肩膀很宽,很结实,像座山。现在,这座山倒了,换成他来支撑这个家。
“我知道。”江川说,声音比刚才稳了些。
父子俩又沉默了。这次的沉默不像刚才那样紧绷,反而有点松快。江父闭上眼睛,好像有点累了,呼吸慢慢变得平稳。江川以为他睡着了,刚想起身,父亲又突然睁开眼睛。
“他爸妈……对他不好?”父亲问,声音很轻。
江川愣了一下,没想到父亲会问这个。
他想起林暮偶尔提起养父母时躲闪的眼神,想起林暮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小心翼翼。“嗯。”他点了点头,“送回来的。”
“苦了这孩子……”江父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心疼,“你……对他好点。”
江川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看着父亲,父亲的眼睛已经闭上了,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在担心什么。江川突然明白了,父亲刚才问的那句“是不是”,不是质问,也不是反对,而是确认,是想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不是找到了一个能相互取暖的人。
“我会的。”江川低声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父亲没再说话,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像是真的睡着了。
江川在小马扎上坐了很久,直到腿有点麻,才慢慢站起身。他帮父亲掖了掖被角,被角有点旧,边缘磨得起了毛。床头柜上的半杯温水还在,水面平静,映着天花板上那盏十五瓦节能灯透进来的微弱光晕。
他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带上门,没关严,留着一条和刚才一样宽的缝。
客厅里,林暮还在睡着,呼吸均匀,蜷缩在被子里,像只温顺的猫。铁蛋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林暮的床脚,团成一团,尾巴盖在脸上。
江川走到自己的折叠床边,坐下,没立刻躺下。
他看着窗外,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刮风了,风声比刚才更响,呜呜地叫着,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他想起刚才和父亲的对话,那些简短的句子,那些沉默的瞬间,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有点沉,又有点暖。
江川躺下,闭上眼睛。铁蛋似乎感觉到了动静,从林暮床脚挪过来,跳到他的床上,蜷在他的脚边。毛茸茸的,带着点温度。
他想起父亲最后说的那句“对他好点”,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了一下。
他一直对他很好,好不好?
江川在心里问自己,然后在黑暗中,轻轻点了点头。
是的,一直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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