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看着窗外的月光，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一点点远离、慢慢地起身。她依然贪恋地看着熟睡的男子，那英俊的脸庞，她一夜夜曾亲吻紧贴过的、抚摸温存过的，耳鬓厮磨过的……下了床。
那城破后的屠城几日，她依然挣扎着活；被李府雪藏的半年，她也勇于求生；她热爱生命，也想以微弱的一己之力，去护卫他人。但现在，她自己，却失去了“生”的底气。
哈德里，我不会嫁给别人。我干干净净的心和身子，只肯爱你、给你一个。
主啊，请你应许我和我的孩子，去你的国，去那天堂。
哈德里，我和孩儿，在天堂，等你。
最后一次再谢谢你，给了我\"它\"。让我没有一点儿痛苦。
……
书房里的挂钟，在十二点时，轻声响了一下。
随后一声响亮刺耳的枪声，惊醒了这寂静的夜。
灰姑娘在午夜，掉落了她的水晶鞋。
艾府中的所有人几乎都醒了。有的人揉了揉眼睛，继续睡。有的人，却一下子坐了起来。
哈德里睁开了眼睛，他的怀抱里，是空的。鼻端没有那温暖又甜美的气息了。借着月光，下意识去看，他的枕边，没有人。
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从床上跳起，跌撞着下床，往刚才潜意识里听到的、枪声来源处奔。没走几步，被脚下柔软的物事绊住了。
他瞬间血液凝固。他停下。没有低头，但仿佛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长官 ! 姑娘 ! ”
窗外，是小杏焦急的声音。哈德里没有答话，她便在外面等。
书房内的煤油灯亮起。她听见了长官撕心裂肺的一声哀嚎。
“乌雅 !”
“啊！”
长官的声音，从来没有那么惊惧可怕过，里面充满了一种震撼人心，像山崩地裂般的巨大痛苦。小杏不管了，掀了帘子就跑进去。
只见长官跪在地上，抱着姑娘，眼泪正在像河流一般，从他的双眼涌出。
而姑娘 ! 姑娘的胸口，正在汩汩地流着血。
“姑娘 !”小杏慌乱地冲上去。怎么这么多血，怎么这么多血啊。姑娘，姑娘……你做了什么，你不要吓我。
哈德里的神情，破碎得像是失去了灵魂一样。他的身子，仿佛全部脊柱和胸肋，筋骨都已经断裂，歪歪扭扭、毫无力量，已经支撑不了他那副强壮的身躯。
可他依然执着地硬挺着，用那破碎歪扭的骨骼将人抱在怀里，仿佛那姑娘还活着，那柔软温暖的腰肢，还在他的掌心之中。
可是，随着墙上挂钟的一秒一秒“嘀嗒”声，她，在渐渐变冷。
“乌雅……乌雅……”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你说了要等我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我给你枪，是让你自保的。是让你做这个的吗？！
“桌上有信！”
小杏见过那张纸，姑娘这几日写了好几次了。每次想写时，就把那张纸拿出来，用钢笔接着写。已经有了满满一页。
她赶紧拿给跪着的长官。
哈德里用手背抹掉眼泪，单臂搂着那姑娘，一手拿着信，睁大眼睛去读。
【哈德里，我的爱。
我从未爱过人，从未懂得爱，直到遇见了你。但我现在，要带着我们的孩儿，去见主了。
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与孩儿想生活在一个没有仇恨、肮脏、黑暗，一处美好洁净之地。
我希望，有那么一天，你与我的国家，彼此之间不再仇视、杀戮、掠夺。
国与国平等，人与人平等。
只愿百年之后，今日我所受之屈辱。我国女子，不再去受。
庆国的女子，能光明正大地与德国男子交往相爱、永结同心，子孙延绵。
如你爱我一般，德国男子不再视庆国女子为妓、为奴、为可以凌辱玩弄之人。能真心了解: 我们也如上帝之子女般，是心怀善良、仁爱与智慧的生命。
……
主说，\"人为朋友舍命，人的爱心没有比这个大的。这表明，真正的爱，愿意为了他人的利益而牺牲自己，甚至生命。\"
主说，\"为千万人存留慈爱，赦免罪孽、过犯和罪恶，万不以有罪的为无罪，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
哈德里，你曾率兵戮我国人，亦曾护我、救我，护住了李府众人。
真正的勇士和王子，从不恃强凌弱。他们征服人心，靠的不是武力，而是慈悲，与爱。
哈德里，谢谢你的爱。我永世都记得。我和孩儿，已经替你赎完了庆国之行、所有的杀戮和罪。
……
你给我的所有，请转交古斯力，捐给育婴堂、孤儿院，让那些因你们的到来，而失去家的孩子们，能有一个新的家。
哈德里，回家吧。回你的巴伐利亚黑森林。不要再加入战争了，不要再让任何一国的百姓、失去亲人和家园了。
好好活着，活到，长命百岁。
我和孩儿，在天堂等你。】
信的最后，还有一句:
【小杏，我视之如妹。若能护她周全，我在天堂，亦对你万分感激。】
看着哈德里泪如雨下的崩溃，小杏哭道，“姑娘，你怎么会这样 ? 你昨日还说要嫁给刘保柱的！你还不让我告诉长官、对他乱说话的！你怎么会这样啊！”
“我要是知道你这样，我昨日一定说了啊！姑娘，你为什么要丢下我……呜呜……”
哈德里回过神来。他神色木然地看着小杏。
“昨日，发生了什么？”
小杏忍着眼泪，先把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说了。等说完，她再也忍不住情绪了。
“姑娘不想耽误长官的军令，她不想拦你回国。”
“刘大人说，要纳我为妾，之后找个由头，将……”
小杏想到那可怜的小宝，一咬牙狠狠地道。
“他的原话，要将姑娘生下来的孽种，弄死。”
看着哈德里白皙面孔上的铁青，小杏嚎啕大哭道。
“长官 ! 姑娘……姑娘知道你要走的。可她护不住那个孩子，她……她对我说，要带那个孩儿去天堂。……姑娘啊！……”
“姑娘心仪你……也爱你的孩儿。她定是不愿那孩儿，跟着刘大人这样的人……未来受苦。”
哈德里看着怀里的乌鸦，伸手温柔怜惜地、抚着她早已没有生气的脸庞。
那双灵动活泼的眸子，再也不会那样可爱地转动了；这张美丽的脸上，那总是温暖人心的笑容，再也不会显露了。
乌雅，你怎么这么傻。你是怨我，让你嫁给刘保柱 ? 那你告诉我啊，你说，你不愿意。不愿意，你就不嫁。我怎么会逼你？
那你就守着李府，养着仆佣，让他们保护你，等着我啊。
可你，又为什么都不肯等我了？你怎么能这样狠心，把我们的孩儿，也带走了？
啊！……
乌雅，我爱你啊。我想给你的、给那孩儿的，不是凌辱，不是亵渎，我是真正地在爱你们啊。
乌雅，我爱你。
啊！……
他好恨，这个腐朽、肮脏、吃人、落后，不给人活路的国度 !
他的姑娘，是这地狱里唯一的天使。她纯洁无辜、善良安静，她是那样地好。她像神一样，宽恕和赦免了世人的罪。
她那样聪明，有那么多能力，她做洋装、开铺子，能帮那么多极难生存下去的女孩谋生。把这黑暗的地方，曾经变作了他的天堂。
他的小乌鸦，离开得这样安安静静、无声无息，都不曾再对他哭泣，不曾说过她内心的委屈，不曾对他再流一滴眼泪。
他刚才入睡之前，她的笑颜依然那样如花般绽放。她对自己说: 哈德里，谢谢。哈德里，你真好。哈德里，我好喜欢你。哈德里，我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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