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石破天惊的“爸爸”，和随之而来将儿子护入怀中的本能反应，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陆北辰冰封已久的情感壁垒。他抱着怀里那具小小的、因为雷声而微微颤抖、却又因为他的庇护而逐渐放松下来的身体，一种陌生而汹涌的暖流，混合着迟来的、巨大的酸楚，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维持着那个保护的姿态，在窗外倾盆而下的暴雨声中，一动不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儿子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颈窝，能听到那细小而规律的心跳声与自己胸腔里尚未平复的狂跳交织在一起。这是他的儿子，血脉相连的儿子，在恐惧来临的时刻，选择投入了他的怀抱，并喊出了那个他以为此生都难以企及的称呼。
林晚星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沉默地看着这一幕。雨水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密集而嘈杂的声响，却仿佛远不及她内心浪潮翻涌的声音。她看到陆北辰宽阔的背影在雷光的映照下，不再是不可一世的冷硬，反而透出一种坚实的、甚至可以称之为“可靠”的意味。她看到星星在他怀里，从最初的惊吓到逐渐安定，小脸甚至依赖地埋在他的肩头。
恨意，依然像一根深扎入骨的刺，提醒着她失去的那个孩子和曾经承受的绝望。但这根刺的周围，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正被眼前这真实而温情的画面，悄然侵蚀着。她无法否认，陆北辰此刻保护星星的姿态，是真实的。她也无法否认，星星那一声“爸爸”里，包含了孩子最纯粹的、对父爱本能的渴望。
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用坚冰将他和孩子彻底隔绝。但现在她发现，血脉的牵引，和孩子单纯的心，是她无法完全掌控的变量。
陆北辰似乎感受到了身后那道复杂的目光。他缓缓转过身，怀里依旧抱着林星辰。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动容，有愧疚，有小心翼翼，还有一丝……近乎恳求的理解。
他的目光与林晚星的在空中相遇。
没有言语。
只有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和怀里孩子平稳的呼吸声。
林晚星看着他，看着他那双不再冰冷、反而带着某种沉重温度的眼睛，看着星星在他怀里安然的样子。她紧抿着嘴唇，下颌线绷得有些发白。内心经历着天人交战般的挣扎。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开了视线，重新坐回了沙发上，拿起了那本滑落的书。但她没有翻开，只是将书紧紧抱在怀里，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极力平复内心翻腾的情绪。
她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带着明显的敌意和排斥，将他驱离。
这对陆北辰而言，已经是无声的、巨大的进步。
他明白了她的默许，或者说，是她在此刻混乱心绪下，暂时收起的一点点锋芒。他没有得寸进尺，只是抱着儿子，走到了离沙发稍远一些的单人沙发旁，坐了下来。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儿子在他怀里靠得更舒服些，大手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生疏却温柔地轻拍着儿子的背。
林星辰似乎很享受这种被强大力量保护着的感觉，再加上玩累了，竟然在渐渐平息的风雨声和父亲沉稳的心跳声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客厅里再次陷入了寂静，只有雨声敲窗，和一大一小两道交织的呼吸声。
陆北辰低头，看着儿子恬静的睡颜，那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覆盖在眼睑上，嘴角还无意识地微微嘟着，和他清醒时那酷似自己的倔强模样截然不同，只剩下全然的依赖和纯真。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儿子柔软的发丝，心底那片坚硬的冻土，仿佛被这温暖的呼吸彻底融化，变得一片泥泞而柔软。他错过了这个孩子整整五年的成长，错过了他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错过了无数个这样的时刻。悔恨如同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带来阵阵闷痛。
但他知道，沉浸在悔恨中无济于事。他得到了一个奇迹般的、重新开始的机会。尽管开端如此惨烈，过程如此艰难，但此刻怀中的重量和那声“爸爸”，就是他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去的全部意义。
时间在雨声中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尾声。
林晚星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但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一些。她偶尔会抬起眼，极快地瞥一眼沙发那头的父子二人，目光复杂难辨。
终于，她放下怀中的书，站起身，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走到陆北辰面前，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示意他将睡着的星星交给她。
陆北辰抬起头，看着她。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里也看不出什么暖意，但那份尖锐的抗拒，似乎暂时被一种疲惫的平静所取代。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熟睡的儿子，如同交付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轻轻地、稳稳地，递到了她的臂弯里。
在交接的瞬间，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的手臂。
冰凉。
她的肌肤，带着一种长期虚弱和心灰意冷所致的冰凉。
而他的指尖，因为长时间抱着孩子，带着温热的体温。
这冷与热的短暂触碰，让两人都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林晚星迅速抱紧儿子，避开了他的触碰，转身朝着主卧走去。
陆北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主卧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他的视线。
他独自坐在空旷的客厅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儿子身上淡淡的奶香，和指尖那转瞬即逝的、冰凉的触感。
他缓缓摊开手掌，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抱着儿子时的温度和重量，也残留着触碰她时那一抹惊心的凉。
他失去了一个孩子，永远地。
他伤害了一个女人，几乎无可挽回。
但今夜，他听到了另一孩子叫他“爸爸”，他触碰到了那个女人不再立刻竖起的尖刺。
这像是一场漫长刑期里，意外获得的、极其短暂的放风。带着镣铐，身处围墙，却终于窥见了一角天空，呼吸到了一丝不同于绝望的空气。
他知道，前路依旧漫长而艰难。林晚星心中的冰山，仅仅只是裂开了一道缝隙。信任的重建，远比摧毁要困难千百倍。
但，至少……
他握紧了手掌，仿佛想要留住掌心那一点点虚幻的温度。
至少，他看到了那束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光。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乌云散开，清冷的月光透过湿漉漉的玻璃窗，洒了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而安静的光影。
黑夜即将过去。
黎明，似乎也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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