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无声,檐挂冰棱。
涤尘轩的青瓦上已积了三寸新雪,像是老天特意为这方清净地铺了层素缎。夜已深沉,梆子声从街尾的更夫家隐约传来,三响,不多不少,正是三更天。茶心坐在靠窗的旧木桌前,指尖悬在暖炉上,那抹熟悉的透明感又重了些——白日里还只是阳光下才显的朦胧,此刻竟在橘红的炉火映照下,能看见炉中跳跃的火星从指缝间漏过。
她面前的白瓷茶盏还冒着轻烟,是刚泡的雨前龙井,叶片在水中舒展得恰到好处,正是“一旗一枪”的品相。可茶心没动筷子,只是望着窗外檐角那串铜铃。那是玄鉴初来涤尘轩时挂的,说是“镇宅兼报客”,铜铃铸得精巧,铃身刻着缠枝莲纹,铃舌是块小和田玉,往日有风过时,响起来是“叮铃——叮铃——”的清越,像山涧里的泉水撞着青石,能把人心底的尘气都涤荡干净。
可今夜无风。
雪片落得又轻又密,连院中的老梅枝都压得微微下沉,枝桠间积的雪偶尔簌簌落下,也是极轻的声响。这种静,是冬夜独有的厚重,连虫鸣都销声匿迹,只剩炉火偶尔“噼啪”一声,爆出点火星子。
就在这时,“叮……呜……”
一声极轻的铃响突然破开寂静,不是往日的清脆,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铃舌,拖出半声呜咽,尾音还带着点颤巍巍的沙哑。茶心的指尖猛地一顿,炉火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那抹透明的指尖在影子里竟成了个淡淡的空洞。
“师父?”
里屋的门帘被轻轻挑开,青萝抱着件厚棉袄走出来,小姑娘眼下还有淡淡的青黑,显然这几日都没睡安稳。她把棉袄往茶心肩上披,目光不经意扫过檐角的铜铃,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铃怎么响了?外面没风啊,莫不是……”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第二声铃响打断。“叮呜……叮呜……”这次的声响比刚才清楚些,断续着,像是个病重的人在低声咳嗽,每一声都拖得极长,在雪夜里荡开,竟有了几分悲戚的意味。青萝的手猛地攥紧了棉袄边角,指节都泛了白,声音带着点发颤:“不对劲,这铃从来不会这样响的,师父,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茶心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掌心的温度比往日低了些,却依旧温和。她望着那串在雪夜里微微晃动的铜铃,铃身的缠枝莲纹被雪光映着,竟透出点暗沉的光。“慌什么,”她声音轻缓,像落在茶盏里的雪水,“万物有灵,铃响自然有铃响的道理。你忘了玄鉴挂它时说的话?‘铃为心音,音为天命’,它比我们更懂时机。”
青萝咬着下唇,眼眶有点发红。她怎么会忘?玄鉴先生那时还是盲眼模样,指尖抚过铃身时,语气郑重得像在托付什么至宝。可那时的铃响是何等清脆,哪像现在这般,听得人心里发沉,像是有块冰顺着脊梁骨往下滑。她蹲下身,握住茶心的手,掌心触及之处,那抹透明感竟又深了些,连指骨的轮廓都快要看不清了。
“是因为师父的灵体吗?”青萝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去求慧觉禅师,他说诵经能稳固灵识,我再去求他,求他多念几遍,求他……”
“傻孩子,”茶心打断她,轻轻摩挲着她的头顶,“生死有命,聚散无常,就像这茶,再好的茶汤也有凉透的时候,再艳的花也有凋谢的那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本就是天道轮回,强求不得。”
话音刚落,檐角的铜铃突然连响了三声,“叮呜——叮呜——叮呜——”,声响一次比一次清晰,尾音里的呜咽渐渐淡去,反倒多了几分决绝。雪片似乎也被这铃声惊动,落得更急了些,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茶心抬头望向窗外,雪光里,那串铜铃竟像是被一层淡淡的光晕裹着,铃身刻的缠枝莲纹像是活了过来,慢慢流转着微光。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玄鉴刚把这铃挂在檐角时,也是一个雪夜。那时她还未经历三界纷争,只是个守着涤尘轩煮茶的壶灵,玄鉴坐在她对面,盲眼望向窗外,忽然说:“茶心,你可知这铜铃的来历?”她摇头,玄鉴便笑,指尖敲了敲桌案:“这是当年陆羽公铸茶鼎时,余下的一块铜料所制,铸铃时,他滴了三滴眉心血进去,所以这铃能辨人心,知天命。”
那时她只当是玄鉴随口说的典故,并未放在心上。可此刻看着这异常鸣响的铜铃,她忽然懂了——那不是普通的铜铃,是陆羽公留下的信物,是见证了她一生的知己。它响的不是铃音,是她壶灵本源消散的预警,是离别的序曲。
“青萝,去把那罐陈年的普洱拿来。”茶心收回目光,看向桌上的茶盏,“雪夜煮普洱,最是暖胃。‘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这般好的雪夜,总不能让这铜铃独自唱独角戏。”
青萝虽满心担忧,却不敢违逆茶心的意思,只得起身去取茶罐。她走得极慢,一步三回头,生怕自己转身的功夫,茶心就会像院中的雪一样化掉。茶罐放在货架最上层,是当年文正先生送来的,说是藏了五十年的老茶,砖身都结了淡淡的茶霜。青萝捧着茶罐回来时,看见茶心正伸手去够檐角垂下来的铃绳,指尖快要碰到绳结时,却又停住了。
“师父,您要做什么?”青萝急忙放下茶罐跑过去。
茶心收回手,指尖的透明感竟淡了些,她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在炉火映照下,带着点温柔的暖意:“没什么,只是想试试,能不能让它响得欢快些。罢了,‘顺其自然,方得本心’,它有它的节奏,我有我的归途。”她接过青萝手中的茶罐,指尖抚过冰凉的罐身,“去烧壶沸水来,老普洱得用沸水才能泡出真味,就像有些道理,得经历过才懂。”
青萝点点头,转身去灶房烧火。灶房里的火光映在她脸上,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砸在灶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知道茶心说的是实话,可她就是不甘心——明明大战已经赢了,明明三界都已经太平了,为什么师父偏偏要离开?她想起茶心教她煮茶时说的话:“茶要沸水烫,人心要世事磨,磨过之后,才能尝出真味。”可这“真味”,为什么要这么苦?
灶火“噼啪”作响,水壶很快就冒出了热气。青萝端着水壶回来时,看见茶心正坐在桌前,细细地撬着普洱茶砖。她的动作依旧娴熟,指尖捏着茶针,轻轻一挑,就撬下一小块茶饼,茶饼上的茶霜落在白纸上,像极了窗外的新雪。只是那透明的指尖在茶针的映衬下,显得越发单薄,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掉。
“水来了。”青萝把水壶放在桌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茶心点点头,提起水壶,沸水“哗啦”一声注入盖碗,茶叶在水中翻滚着,渐渐舒展开来,一股醇厚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空气中的寒意。她盖上碗盖,静候片刻,然后将茶汤缓缓倒入公道杯,茶汤呈深琥珀色,透亮得像块上好的玉石。“你尝尝,”她把公道杯递给青萝,“这老普洱,初尝是苦,再尝是甘,回味还有点甜,像不像我们这一路走过来的日子?”
青萝接过公道杯,抿了一口。茶汤入喉,先是浓重的苦味,刺得舌尖发麻,可没过多久,一股甘甜就从舌根涌了上来,顺着喉咙往下滑,连胃里都暖烘烘的。她望着茶心,哽咽着说:“像,可是师父,我不想只尝这回甘,我想一直喝师父泡的茶。”
茶心笑了笑,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她端起茶盏,望向窗外的铜铃,铃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剩下雪片落在铃身上的轻响。“傻孩子,‘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就算我不在了,这茶的味道也还在,这涤尘轩也还在,你也还在。”她喝了一口茶,茶汤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能驱散灵体深处的寒意——那是本源消散的征兆,比冬日的冰雪还要冷。
就在这时,檐角的铜铃突然又响了起来。这次的声响不再是呜咽,也不是断续的颤音,而是一声清越悠长的鸣响,“叮——”,声响穿透雪夜,像是能传到很远的地方。茶心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顿,茶汤在盏中晃出细小的涟漪。她知道,离别的时刻,快要到了。
青萝也听见了这声铃响,她猛地抬头望向窗外,只见那串铜铃在雪夜里剧烈地晃动着,铃身的缠枝莲纹发出耀眼的光芒,将周围的雪都映得透亮。“师父,这……”
“别慌。”茶心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寒风夹杂着雪片涌了进来,吹得她的衣袂轻轻飘动。檐角的铜铃还在响着,一声接一声,清越而郑重,像是在为谁送行。茶心望着那串铜铃,忽然想起玄鉴临走时说的话:“茶圣令能暂缓你的消散,但天命难违,铜铃响时,便是你归位之日。”
她的指尖轻轻抬起,对着铜铃挥了挥。一道微弱的灵力飘了过去,缠在铃身上,铜铃的声响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只余下轻轻的震颤。“玄鉴这老东西,倒是把什么都算到了。”茶心轻声笑道,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释然。她转头看向青萝,目光温柔得像春日的阳光,“青萝,记住,不管我在哪里,只要这涤尘轩还在,只要这铜铃还在,我就没有真正离开。”
青萝跑过去,紧紧抱住茶心的腰。她能感觉到茶心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仿佛下一秒就会融入这雪夜之中。“师父,我会守住涤尘轩,我会守住这铜铃,我会等您回来的!”她哭着喊道,声音在雪夜里回荡着。
茶心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望向院中的那棵灵种。灵种在雪地里,已经冒出了小小的嫩芽,嫩芽上覆盖着一层雪,却依旧顽强地生长着。“会的,”茶心的声音越来越轻,像风中的柳絮,“‘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有希望,就会有重逢的日子。”
檐角的铜铃又响了一声,这次的声响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郑重。雪片还在落着,涤尘轩的灯光透过窗户,映在雪地上,形成一圈温暖的光晕。茶心望着那串铜铃,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雷雨夜,石蟾蜍口中的鳞片,盲眼玄鉴的惊世之语,还有那碗带着铁锈味的茶汤。原来从那时起,命运的齿轮就已经开始转动了。
她轻轻推开青萝,擦干她脸上的泪水,然后拿起桌上的茶盏,将剩下的茶汤一饮而尽。醇厚的茶香在口中散开,甘醇的味道久久不散。“走吧,”她拉着青萝的手,走向内屋,“雪夜还长,我们再泡一壶茶,我再教你一遍涤尘茶的泡法,这次,你可要记牢了。”
青萝点点头,用力握住茶心的手。她知道,茶心是在为离别做准备,可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也许这铜铃的预兆并不是离别,也许师父还能留下来。她跟着茶心走进内屋,身后,檐角的铜铃偶尔发出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雪夜里,像是一句温柔的叮咛,又像是一个沉重的约定。
炉火依旧在燃烧着,映得屋内暖烘烘的。茶心坐在桌前,再次提起水壶,沸水注入盖碗,茶香弥漫开来,与窗外的雪意交织在一起。青萝坐在她对面,认真地看着她的动作,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她知道,不管未来如何,她都会守住这涤尘轩,守住这茶香,守住师父留下的一切,直到重逢的那一天。
檐角的铜铃,在雪夜里静静矗立着,铃身的缠枝莲纹在雪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淡淡的微光。它不再鸣响,却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诉说着一个关于离别与传承的故事,在这寂静的雪夜里,余韵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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