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尘轩的茶烟今日格外缠绵,如青纱裹着晨光漫过窗棂。茶心执壶的手腕轻颤,雪水烹煮的茶汤注入白瓷盏时,竟泛起细碎的银纹,恰似冬霜凝在梅瓣。她指尖悬在盏口三寸处,阳光穿透指腹,能望见淡青色的灵脉如游丝般消散——这已是第三日,壶灵本源的溃散,连茶圣令的微光都难以完全阻滞。
“师父,晨间的雪水滤好了。”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阿默端着陶盆进来,青布围裙上还沾着几片未融的雪屑。她放下盆便要去接茶心手中的紫砂壶,却在抬头时骤然顿住,指尖下意识攥紧了围裙角。昨夜刚浆洗的布巾,被她捏出几道深深的褶皱。
茶心将壶轻放在案上,瓷盘与壶底相触的脆响,在寂静的堂屋中格外清晰。“阿默,你随我多久了?”她抬手拂过案上的茶经,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的干花,是去年春阿默采的野茶芽。
阿默垂眸屈膝,右手按在左胸微微躬身——这是她自创的行礼方式。三年前她被恶仆打成哑疾,流落街头时倒在涤尘轩门口,是茶心用一盏涤尘茶化去她喉间淤血,虽未能复声,却让她重获了清明神智。她指尖在案上快速写着:“回师父,整三年零七日。”
茶心忽然笑了,指尖点向阿默的眉心。一缕淡金色的光晕从她指尖溢出,阿默只觉眉心温热,过往那些被打骂的晦暗记忆,竟如被晨露打湿的尘埃般沉淀下去。“茶过三巡,事出有因。今日唤你,是有桩大事托付。”她转身掀开案下的暗格,取出一个紫檀木盒,盒身刻着繁复的茶枝纹,边角已被摩挲得发亮。
青萝掀着帘子进来时,正撞见茶心将木盒推向阿默。小姑娘手里的药碗“哐当”砸在地上,青瓷碎片混着褐色药汁溅了满地。“师父!您疯了?”她扑到案前,死死按住木盒,“涤尘轩是您的根基,地契和茶艺秘要怎能给一个凡人哑女?要传也该传给我啊!”
药汁顺着桌腿蜿蜒,在青砖上晕出不规则的痕迹,像极了阿默当年喉间呕出的血。阿默慌忙后退半步,比划着要将木盒推回去,眼里满是惶恐与不安。她虽是茶心亲传的学徒,却只学了些粗浅的烹茶手法,那些涉及灵力的茶道精髓,茶心从未教过——她本就只是个被收留的凡人。
茶心弯腰拾起一片瓷片,指尖划过锋利的边缘,竟未留下丝毫伤痕。“青萝,你可知‘茶者,南方之嘉木也’,陆羽在《茶经》中这话,说的从来不是灵木仙株。”她将瓷片放在案上,“当年我初掌涤尘轩,煮的第一壶茶,用的是井水泡的粗茶,喝的是挑夫走卒。涤尘二字,涤的是人心尘埃,而非只渡仙途。”
青萝气得眼眶发红,指着阿默的鼻子:“可她连话都不会说!怎么给三界茶客烹茶?怎么守得住这涤尘轩?前日还有仙界使者来拜访,让她去应对吗?”
“无声自有无声的妙处。”茶心抬手止住青萝的话,目光落在阿默身上,“去年茶会,张老丈丧子后郁结难消,你为他烹茶时,未发一语,却在茶盏旁摆了朵新开的雏菊——那是他儿子生前最爱的花。”她顿了顿,声音渐轻,“真正的茶艺,从来不是灵力加持,而是‘心入茶汤’。你若能懂茶客的心事,便是哑女又何妨?”
阿默浑身一颤,那些被她遗忘的细节,此刻清晰如昨。张老丈饮下那盏茶时,老泪纵横地说“尝到了儿子坟前的花香”,她当时只觉得是巧合,如今才知是自己无意间将共情融入了茶汤。她望着茶心透明的指尖,突然跪伏在地,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茶心将木盒打开,里面铺着猩红绒布,静静躺着泛黄的地契和一本线装册子。地契边缘盖着历代涤尘轩主的印鉴,最末一方小巧的玉印,正是茶心的“茶心”二字。册子首页写着“涤尘茶艺要诀”,字迹娟秀,边角处还标注着茶心的批注。“这册子上的诀窍,皆是凡人可学的本事。‘文火烹茶,如待良友;沸水浇壶,似迎贵客’,你且记住,茶无高低,心有清浊。”
青萝仍不死心,扯着茶心的衣袖撒娇:“师父,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也好好学凡人茶艺,不总想着用草木灵力作弊了,您把涤尘轩传给我好不好?”她话音刚落,院中的灵种突然簌簌作响,抽出的新枝上,竟结出了一个小小的花苞。那是青萝前日种下的,本需百年才能开花,此刻却有了灵性。
茶心望向院中那抹新绿,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傻孩子,你的使命从来不是守着这一方茶轩。”她抬手轻触青萝的头顶,“你是草木精灵,当护佑一方生灵,如当年的玄鉴守护壶灵一般。这涤尘轩,是‘传承’,而非‘束缚’。”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我若将它传给你,反倒是误了你修行的大道。”
青萝顺着茶心的目光望向灵种,花苞上沾着的雪粒折射着阳光,像缀着细碎的钻石。她忽然想起茶心说过的话:“守护和成长比牺牲更有意义”,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只能瘪着嘴抹眼泪。
阿默缓缓伸手,指尖触到紫檀木盒的瞬间,盒身突然亮起淡淡的绿光,与院中的灵种遥相呼应。地契上的印鉴逐一闪过微光,最后定格在“茶心”印上,化作一缕轻烟融入阿默的眉心。她只觉脑海中涌入无数画面:春时采茶的技巧、夏时储茶的法门、秋时焙茶的火候、冬时烹茶的心境,甚至还有应对刁钻茶客的诀窍,如“遇急躁者,奉以慢煮清茶;遇寡言者,赠以香茗配书”。
“这是涤尘轩的‘茶魂’认主了。”茶心轻声说道,指尖的透明又重了几分,“从今往后,你便是涤尘轩的新主人。记住,‘柴米油盐酱醋茶’,茶在末位,却能调和百味;‘琴棋书画诗酒茶’,茶在末位,却能涵养心神。莫因平凡而轻贱,莫因弱小而退缩。”
阿默捧着木盒,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绒布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她抬起头,眼中没有了惶恐,只剩坚定。她用指尖在案上写下:“师父放心,阿默定守好涤尘轩,让‘涤尘’二字,传遍街巷。”
茶心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向窗边。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雪丝落在檐角,积起薄薄一层。她望着院中的灵种,忽然轻声念道:“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盏清茗酬知音。”话音刚落,阿默手中的册子突然自行翻动,停在某一页,上面画着一幅茶席图,旁注着“凡手烹茶,亦可通神”。
青萝走到阿默身边,别扭地递过一方手帕:“哭什么哭,以后我罩着你。谁要是敢来涤尘轩捣乱,我就让他尝尝草木藤条的厉害!”阿默破涕为笑,拉着青萝的手,将册子递到她面前,指着图中的茶席比划着,意思是要和她一起学习。
茶心望着两个孩子的身影,指尖的透明渐渐蔓延到手腕。她拿起案上的紫砂壶,重新烹了一壶茶。茶汤入盏时,不再有银纹泛起,却带着一股清冽的香气,漫过整个堂屋。屋檐下的铜铃被雪风拂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为这新的传承祝福。
阿默忽然抬头,望向茶心的方向。她仿佛看到茶心的身影与茶烟交融,化作一缕淡淡的茶香,融入了那盏热茶中。她端起茶盏,轻轻饮了一口,茶汤入口甘醇,后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像是师父的手掌抚过头顶。
“师父……”青萝喃喃自语,望着茶心越来越透明的身影,眼眶又红了。茶心对她们笑了笑,声音轻得像雪落:“别怕,我一直在。”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化作点点微光,融入了漫天飞雪之中,只留下案上那盏尚有余温的清茶,和堂屋中两个紧握着手的身影。
阿默捧着那本线装册子,走到窗边。雪落在她的肩头,她却浑然不觉。她望着院中的灵种,望着檐角的铜铃,望着手中的紫檀木盒,忽然明白了茶心所说的“传承”。不是血脉的延续,不是灵力的传递,而是将一颗纯粹的“茶心”,交给下一个能守护它的人。她握紧拳头,在心中默念:“师父,我会守住涤尘轩,守住这份初心。”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老者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布包,恭敬地问道:“请问,这里是涤尘轩吗?我听闻此处有好茶,特来求一盏,为我病重的孙儿祈福。”阿默与青萝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坚定的笑容。阿默走到茶案前,提起了那把紫砂壶,青萝则掀开帘子,对老者说道:“快请进,我师父……我师姐泡茶,可是最好的。”
雪还在下,涤尘轩的茶烟却越飘越远,像是要将这凡手承茶的故事,传遍整个街巷,传给每一个需要温暖的人。而案上的那本册子,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泛起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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