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圣令的温凉顺着掌心漫入灵识时,茶心忽然觉出指尖那点透明感淡了些。檐角铜铃被穿堂风拂得轻响,恍惚间竟与记忆里某串声响重叠——不是涤尘轩这串经年褪色的,是第三卷里三教茶会时,清虚子袖中那枚刻着“道法自然”的玉铃。她眼皮一沉,灵识如坠云雾,再睁眼时,鼻尖已萦绕着老君山松针与雪水交融的清冽气息。
“一壶劣茶也敢妄谈‘涤尘’,黄毛丫头莫不是不知天高地厚?”
尖利的嘲讽刺得耳膜发疼,茶心低头,见自己正握着半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青瓷茶盏沿凝着细密的水珠,恰如当年她未褪尽的青涩。眼前是老君山紫金殿的丹陛,三阶之上摆着三席茶案:佛家慧觉禅师闭目捻珠,案上白瓷碗盛着隔夜的素茶;儒家文正先生手持折扇,茶盏里的祁门红茶红得像燃着的烛;而道家首座清虚子斜倚凭几,指尖转着那枚玉铃,铃响细碎如蚕噬桑叶。
周遭观礼的仙佛凡人足有数百,窃窃私语如蜂群振翅:“听说这姑娘是民间茶肆的掌柜,也配跟三教宗师论道?”“玄鉴先生怎么选了这么个徒弟,怕不是老糊涂了?”茶心指尖微颤,却见案下玄鉴递来个隐晦的眼神——那时他还是盲眼模样,白绸覆目,却似能洞穿人心,指尖在茶盘上轻叩三下,是“稳、准、静”的茶人诀。
“茶分优劣,心无高低。”茶心抬声时,恰好一阵山风卷着松涛掠过,她手腕轻扬,将半盏清茶泼向丹陛前的青石缝里。奇迹般地,枯槁的石缝间竟冒出点点新绿,嫩芽顶着水珠,在众目睽睽下舒展成叶。“诸位看这茶,生于山巅者为贡茶,长于溪畔者为野茶,可沸水冲泡时,皆能散真香、吐真味。正如世间众生,或穿紫袍,或着布衣,本心澄澈处,何来贵贱之分?”
文正先生折扇一顿,赞了声“好个‘本心澄澈’”,却见清虚子冷笑起身,玉铃猛地脆响:“伶牙俐齿!道家讲究‘清静无为’,你偏要搅弄风云,前日助妖界退敌,已是坏了天规。今日这杯‘惑心茶’,莫不是要让我等也堕入你的歪理?”话音未落,他袖中飞出七枚玉符,按北斗七星之位布成法阵,青光乍起时,竟将茶心困在阵中。
“清虚道长这是要以力服人,而非以理服人?”茶心不惊反笑,伸手抚过阵眼处的玉符。那玉符触手冰凉,竟刻着“斩妖除魔”四字。她忽然想起玄鉴曾说的“道在茶汤”,当即取下腰间茶囊,将晒干的桂花与陈皮撒在阵中,又屈指弹出三滴灵泉水。
沸水烹茶的声响在法阵中骤然响起,不是来自茶盏,竟是从七枚玉符间渗出来的。金黄茶汤顺着符纹流淌,将青光染成暖黄,阵中突然飘起桂香,连最挑剔的儒家弟子都忍不住深吸一口。“道长可知‘大道至简’?”茶心声音裹着茶香,穿透法阵,“您布下杀阵,是为护道;我泡这盏茶,是为渡人。道不同,理相通——正如这桂花陈皮,一香一涩,相融方得真味。”
清虚子面色骤变,玉符剧烈震颤,似要崩裂。就在此时,丹陛外突然传来惊呼,一道黑影携着黑气直扑茶心——竟是当年被她挫败的妖修余孽,趁乱要取她性命。众目睽睽下,谁也来不及反应,唯有玄鉴猛地起身,盲眼白绸无风自动,一枚茶针如流星般射向黑影。
可妖修的毒爪已近茶心眉心,千钧一发之际,清虚子突然长啸一声,竟以身挡在茶心身前。“道可道,非常道!”他厉声喝着,胸前玉珏骤然碎裂,白光如瀑般炸开,将妖修的黑气消融殆尽。玉碎声清脆如裂冰,茶心僵在原地,看着清虚子嘴角溢出血来,那双总是含着嘲讽的眼睛里,竟盛满了歉意。
“老道……错把执念当正道。”清虚子倒在茶心怀中,最后看了眼那盏飘着桂香的茶,“这茶……是真味。”话音落时,他化作点点青光,融入法阵的茶汤里,七枚玉符瞬间化作齑粉,只留下那枚玉铃滚落在茶心脚边,铃响哀婉,如泣如诉。
“茶心姑娘!”
熟悉的呼喊将记忆撕裂,茶心猛地回神,却见自己站在一片混沌的阴阳交界处——这里是第四卷的阴阳茶席,脚下一半是焦黑的冥土,一半是青翠的仙壤,而青萝正被捆在茶席中央的青铜柱上,脸色惨白如纸,灵脉被黑气缠绕,眼看就要魂飞魄散。
“想救她,就用壶灵本源换。”阴司判官手持勾魂笔,笔尖黑气森森,“阴阳茶席,一命换一命,亘古不变的规矩。”
茶心看着青萝微弱的呼吸,忽然想起小姑娘刚到涤尘轩时的模样——扎着双丫髻,捧着半袋偷来的桂花,怯生生地问“我能学泡茶吗”。这些年风雨同舟,青萝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她庇护的小丫头,可在这一刻,她还是想把最好的都给她。“我若不换呢?”茶心缓缓抽出腰间的九盏茶具,紫砂茶壶在掌心泛着暖光,“阴阳茶席,讲究‘对等’二字。你要我的本源,拿什么来换?”
判官冷笑:“凭你也配谈对等?”他挥笔一画,冥土上冒出无数恶鬼虚影,嘶吼着扑向茶心。仙壤上的灵草却突然疯长,缠住恶鬼的腿脚——是青萝用最后一丝灵力催生的。“师父快走!”青萝哭喊道,“青萝不怕死,我怕你有事!”
“傻丫头,”茶心眼眶发热,却笑着将茶壶放在茶席中央,“师父教过你,泡茶要‘心定如磐’,越是危急,越不能乱。”她取过一盏白瓷杯,舀起一勺冥土旁的忘川水,又摘了片仙壤上的灵芝叶,沸水冲入的瞬间,她咬破指尖,将灵血滴入茶中。“阴阳相济,方为茶之至境。”她轻声念着,茶汤竟泛起金红交织的光泽,将恶鬼虚影尽数驱散。
判官大惊失色:“你竟敢篡改阴阳茶席的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道是心悟的。”茶心端起茶盏,一步步走向青铜柱,“我以壶灵本源为引,以灵血为媒,泡这盏‘阴阳茶’。它既能渡阴,亦能补阳——判官大人,这算不算对等?”她将茶盏凑到青萝唇边,茶汤入喉的瞬间,缠绕青萝的黑气如冰雪消融,青铜柱轰然碎裂。
可茶心的灵识却开始刺痛,掌心的茶壶泛起裂纹,正是她为救青萝耗损本源的征兆。青萝扑进她怀里大哭,她却轻轻拍着小姑娘的背,看向远处云雾中隐约的玄鉴身影——那时他仍立在阴影里,盲眼白绸下,似乎有泪光闪烁。
“师父,你疼不疼?”青萝哽咽着问。
茶心笑着摇头,指尖拂过青萝的发顶,忽然想起文正先生曾说的“舍生取义,方为君子”。那时她不懂,为何有人愿为他人牺牲;如今握着茶圣令,感受着记忆里清虚子的决绝、自己救青萝时的坚定,她忽然懂了——所谓茶心,从来不是独善其身的清雅,而是兼济天下的热忱。
记忆如潮水退去,茶心缓缓睁开眼,仍坐在涤尘轩的窗前,茶圣令在掌心泛着温润的光。檐角铜铃又响了,清越如当年三教茶会时的初响,她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指尖,忽然笑了——那些经历过的冲突、付出过的牺牲,都不是损耗,而是刻在灵魂里的成长。
只是不知,玄鉴何时会醒?青萝种下的灵种,又会开出怎样的花?正思忖间,院外突然传来青萝的惊呼,茶心心头一紧,刚要起身,却发现灵识里竟泛起一丝熟悉的茶香——与记忆里阴阳茶席那盏金红茶汤的香气,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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