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的暗涌如同夜间的潮水,在顾承翊坚定的话语和拥抱中悄然退去,留下的是被洗涤后更加坚实的信任与依赖。日子重新回归到那种被阳光、海浪和宁宁笑声填满的宁静节奏。
苏瑶的画技日益精进,画室里堆满了她记录下的生活点滴。顾承翊远程处理公务愈发得心应手,甚至开始尝试将部分权力进一步下放,培养核心团队的独立决策能力。宁宁则开始不满足于仅仅翻身,小身子总是在爬行垫上努力地拱动,似乎对“移动”这件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预示着下一个成长里程碑的临近。
一切都沿着他们期望的轨道平稳运行,直到那封信的到来。
那是一个和往常并无不同的清晨。海鸟在窗外鸣叫,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味和花园里鸡蛋花的甜香。一家人正在露台上享用早餐,宁宁坐在特制的高脚椅上,由保姆耐心地喂着辅食米糊,小嘴吧唧吧唧,吃得满脸都是。
管家李伯,一位在岛上服务多年、沉稳可靠的中年男人,步履平稳地走了过来,手里托着一个银质的托盘,上面放着一个样式古朴、材质厚实的白色信封。
“先生,太太。”李伯微微躬身,将托盘呈到顾承翊面前,“这是今早刚到的航空快递,从国内顾宅直接寄出的。”
“顾宅”两个字,像两颗小石子,轻轻投入了这片宁静的清晨。
顾承翊拿着刀叉的手微微一顿,目光落在那个信封上。信封上用遒劲有力的毛笔字写着收件地址和顾承翊的名字,那字迹他再熟悉不过——是他祖父,顾家如今的定海神针,顾泓琛的手笔。
苏瑶也停下了动作,握着牛奶杯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来自顾宅的信,尤其是由顾老爷子亲笔书写地址的信,其分量不言而喻。那不仅仅是一封家书,更像是一种来自旧世界、来自他们刻意远离的那个权力中心的正式召唤。
空气中原本轻松惬意的氛围,似乎瞬间凝滞了几分。连正在咿呀学语的宁宁,都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停下咀嚼,眨巴着黑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爸爸妈妈。
顾承翊脸上的柔和线条收敛了起来,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他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手,这才从容地拿起那封信。信封很厚,捏在手里颇有分量。
“谢谢,李伯。”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李伯会意,安静地退了下去。
顾承翊没有立刻拆开信,而是将信封放在手边,重新拿起刀叉,对苏瑶和保姆说道:“先吃饭。”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苏瑶却能敏锐地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戒备和进入思考状态的反应。
这顿早餐的后半段,在一种无声的沉寂中度过。只有宁宁偶尔发出的不明所以的音节,和餐具轻微碰撞的声音。
用完早餐,保姆抱着宁宁去花园里晒太阳。露台上只剩下顾承翊和苏瑶两人。
海风吹拂着白色的桌布,阳光明媚依旧,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再也无法回到之前的全然放松。
顾承翊这才拿起那封信,用拆信刀沿着封口小心翼翼地划开。里面是几张质地优良的宣纸,上面是顾老爷子同样用毛笔书写的、密密麻麻的字迹。
苏瑶坐在他对面,没有凑过去看,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目光落在顾承翊的脸上,试图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读出信的内容。
顾承翊看得很快,但也很仔细。他深邃的眼眸低垂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起初,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唇角也抿成了一条直线。
信并不短。顾承翊花了将近十分钟才看完。他将最后一页信纸放下,抬起眼,目光有些复杂地看向苏瑶。
“老爷子写的。”他将信纸轻轻推到苏瑶面前,示意她可以看,“主要是两件事。”
苏瑶深吸一口气,伸手拿过了那几张还带着淡淡墨香和顾承翊指尖温度的信纸。
信的开头,是例行的关切问候,询问了宁宁的健康和成长情况,语气还算温和。但很快,笔锋一转,进入了正题。
第一件事,是关于顾承翊长期远程办公。信中提到,尽管顾承翊安排的团队足够专业,但他作为集团核心,长期缺席总部,已经引发了一些不必要的猜测和股东层面的细微波动。老爷子委婉地提醒他,适当的“在场”是维持稳定和权威的必要手段。“韬光养晦固然重要,但过犹不及,恐生枝节。”信中原话如此。
第二件事,则与苏瑶和宁宁有关。顾家在年底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家族祭祖仪式,同时也是一个维系家族内部关系和展示家族人丁兴旺、后继有人的重要场合。以往顾承翊都是独自参加,但这一次,老爷子明确提出,希望顾承翊能带着苏瑶和宁宁,尤其是宁宁——顾家这一代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的男孙,一起回国参加。“让宁宁认祖归宗,见见族中长辈,亦是理所应当。”
信的末尾,老爷子语气缓和,再次表达了对重孙的思念,并提及为宁宁准备了一些礼物,不日便会寄到。
苏瑶逐字逐句地看完,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封信,措辞得体,情理兼备,看似充满了长辈的关怀与期盼,找不到任何可以指责的地方。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压力,却如同无形的网,悄然罩下。
它提醒着他们,顾承翊不仅仅是她的丈夫、宁宁的父亲,他还是顾氏集团的继承人,是庞大顾氏家族的一员,肩负着无法推卸的责任和需要遵循的规则。
而她和宁宁,也并非完全独立的个体,她们同样被纳入这个家族的体系之中,需要履行相应的“义务”——比如,在重要的场合露面,展示家族的“和睦”与“传承”。
那个他们刻意远离的“旧世界”,并没有忘记他们。它以这种温和却不容拒绝的方式,发出了召唤。
苏瑶放下信纸,抬起头,看向顾承翊。阳光照在他脸上,却仿佛驱不散那层突然笼罩下来的淡淡阴霾。
“你怎么想?”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顾承翊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投向远处蔚蓝的海平面,那里曾经是苏瑶眼中自由的象征,此刻却仿佛成了隔开两个世界的界限。
海风依旧在吹,却带来了不同于往日的、一丝沉重的气息。
旧世界的召唤,已经抵达。他们精心构筑的桃源生活,第一次面临着来自外部的、实实在在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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