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天香楼内,暖阁熏香,锦帐流苏,一派奢靡气息。
贾珍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对温润的玉胆,脸色却不如那玉光润,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好个琏二!”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恼怒,“他这是铁了心要跟着那老太婆,跟我贾珍划清界限了?”
想起前几日派心腹送去的厚礼——那尊价值千金的羊脂白玉送子观音,寓意不言自明;
那一对从扬州精心挑选、训练了半年的瘦马,娇媚可人,善解人意;
还有宁国府名下最赚钱的绸缎庄一成的干股,每年少说也有两三千两银子的进项。
这般手笔,他自信足以打动任何男人,尤其是贾琏这等素来贪财好色的。
可结果呢?
东西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只带回贾琏一句“多谢珍大哥美意,然祖母近日管束甚严,不敢受此重礼,心领了”。
好一个“管束甚严”!
好一个“心领了”!
贾珍只觉得脸上像是被狠狠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这已不是不识抬举,简直是公然打他的脸!
“大爷息怒,”
一旁的心腹小厮寿儿小心翼翼地劝道,“许是琏二爷一时转不过弯来,或是怕老太太知道……”
“怕?”
贾珍猛地将玉胆拍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如今是得了老太太几句夸,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忘了往日里是谁带他见识这富贵场、温柔乡!”
他越想越气,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在心底蔓延。
贾琏的“背叛”,意味着他在荣国府内部少了一个重要的眼线和盟友,也意味着老太婆的触角,正在一步步蚕食他的势力范围。
不行!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贾琏必须拉回来!就算拉不回来,也不能让他彻底倒向那边!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对寿儿吩咐道:“去,再请琏二爷过府一叙。就说我得了一坛五十年的女儿红,请他务必赏光。”
……
贾琏接到宁国府的帖子时,正在外书房看林之孝送来的几份新采买的料子样本。
看到“珍大爷”三个字,他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心里像是吞了只苍蝇般腻烦。
前番退回那些礼物,他已表明了态度。如今又来相请,宴无好宴。
他本能地想推脱,可帖子言辞恳切,只叙兄弟情谊,若断然拒绝,反倒显得他心虚刻意,彻底撕破脸皮。
如今府里形势微妙,他还不想与贾珍明面上闹得太僵。
“二爷,”兴儿在一旁低声道,“珍大爷这般三请四邀,只怕……还是不死心。您可得仔细些。”
贾琏烦躁地摆摆手:“知道了。备轿吧。”
再次踏入天香楼,那熟悉的暖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贾琏竟觉得有些刺鼻。
贾珍依旧是那副热情豪爽的模样,迎上来揽住他的肩膀:“好兄弟,你可算来了!快快,酒都烫好了,就等你了!”
席面比往日更加丰盛,伺候的丫鬟也换了两个眼生的,容貌身段皆是上乘,眉眼含情,斟酒布菜时,那柔荑似有意无意地擦过贾琏的手背。
兴儿作为贴身小厮,只能候在外间廊下,听着里面传来的丝竹调笑声,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悄悄透过珠帘缝隙往里瞧,只见珍大爷不断劝酒,那两个美婢更是使尽浑身解数,往二爷身上凑。
二爷脸上笑着,眼神却有些飘忽,端着酒杯的手时紧时松。
兴儿知道,二爷这是内心挣扎得厉害。
往日里,这般阵仗,二爷早就半推半就了……
一杯杯醇厚的女儿红下肚,贾琏确实觉得身子有些发热,眼前的美人巧笑倩兮,软语温存,那久违的、放纵的诱惑如同潮水般阵阵涌来,冲击着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防。
贾珍在一旁不断地敲着边鼓:“琏二弟,人生在世,及时行乐才是正经!何必苦着自己?你看这美人,这美酒,才是实实在在的快活!那些个规矩道理,都是束缚傻子的!”
是啊,何必苦着自己?
贾琏有一瞬间的恍惚。
顺着贾珍,有享不尽的艳福,有唾手可得的好处,不必像现在这般,劳心费力还要受人刁难……
就在这时,他脑中猛地闪过老太太将查账证据递还给林之孝时,那平静却带着一丝认可的眼神;
闪过自己查出古玩铺子猫腻时,那股混合着后怕与成就感的激动;
甚至闪过王熙凤近日看他时,那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探究的目光……
这些片段,如同冷水,骤然浇醒了他。
若他今日再次沉溺于此,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改变,都将付诸东流。
他将变回那个被贾珍操控、被府中人暗中鄙夷的“琏二爷”,永远活在父亲的阴影和妻子的强势之下。
不!他不想!
他深吸一口气,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随即用手盖住杯口,对还要斟酒的丫鬟摇了摇头,转向贾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醉意和无奈:
“珍大哥,你的盛情,兄弟心领了。只是……唉,实在是身不由己。老太太如今耳目灵光,府里规矩又严,若是醉醺醺地回去,或是带了什么人……怕是明日就要被叫到荣禧堂前去回话。兄弟我……实在是怕了。”
他站起身来,脚步略显虚浮,却坚持拱手:“今日酒足饭饱,多谢珍大哥款待。兄弟就先告退了,改日再陪大哥尽兴。”
贾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看着贾琏看似醉态可掬、实则眼神清明地告辞离去,手中的酒杯几乎要捏碎。
“畜生!没眼色的东西!”他猛地将酒杯砸在地上,碎片四溅,对着垂手站在门口、吓得浑身发抖的贾蓉厉声喝道,“滚过来!”
贾蓉战战兢兢地挪上前,还未站稳,贾珍抄起手边一根马鞭,没头没脑地就抽了过去!
“啪!啪!”鞭子撕裂空气,狠狠落在贾蓉单薄的锦袍上,瞬间留下深色的痕迹。
贾蓉吃痛,却不敢躲闪,只死死咬着下唇,发出压抑的呜咽。
“老子养你有什么用?嗯?连个贾琏都拉拢不住!眼睁睁看着那老太婆把手伸到东府来!废物!废物!”
贾珍一边抽打,一边怒骂,仿佛将所有的挫败感都倾泻在这个儿子身上。
鞭子如同毒蛇,一下下噬咬着贾蓉的皮肉,火辣辣地疼。
但比这更痛的,是那深入骨髓的屈辱。
他早已习惯了父亲的暴戾,可每一次,那被当作蝼蚁般践踏的感觉,都让他的心更冷一分。
他死死低着头,不让父亲看到自己眼中翻涌的怨恨。
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承受这些?
就因为他弱小,因为他无法反抗?
打累了,贾珍将马鞭一扔,喘着粗气,指着门外庭院,声音阴冷如冰:“给老子滚到院子里跪着!让府里上下都看看,你这没用的东西是个什么下场!谁都可以啐你一口!”
庭院中,夜风寒凉。贾蓉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身子因疼痛和寒冷微微发抖。
仆役们被强令聚在周围,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终于,在贾珍阴鸷目光的逼视下,一个平日里惯会逢迎的管事,颤抖着上前,朝贾蓉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唾沫夹杂着鄙夷和畏惧,落在贾蓉脸上、身上。
黏腻的唾液,混同着夜露的湿气,在他皮肤上凝结成一层屈辱的、冰冷的薄釉。
贾蓉闭上眼,牙关紧咬,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
这一刻,他心中那座名为“父子伦常”的脆弱堤坝,彻底崩塌了,只剩下滔天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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