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将铜蟾蜍翻转，露出其腹，那里竟也刻着些模糊的云纹，在灯下若隐若现。他指尖划过那些纹路，沙哑的声音仿佛也带上了几分金玉相击的冷硬。
“上回书说到，那落魄书生李青砚，雨夜困顿，于荒僻茶棚得遇‘贵人’金十三，许他前程，赠他暖茶，将他从绝望边缘拉回。这看似雪中送炭的机缘，背后却透着说不清的诡异。诸位，那暖茶入腹，前程在望，可曾想过，这甜美的诱饵之下，藏着何等锋利的钩索？”
他端起油灯，凑近铜蟾，那蟾蜍的三足在光影中投下扭曲的短影。
“今夜，咱们便随那李书生，踏入这金十三精心编织的‘温柔乡’，瞧瞧里头究竟是和风细雨，还是……蚀骨寒冰。”
……
李青砚随着金十三离开那荒僻茶棚时，雨已渐歇。金十三并未唤来仆从车马，只言住处离此不远，二人便踏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而行。说来也怪，李青砚饮了那两杯暖茶后，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步履也轻快了许多，连腹中饥饿感都消散大半，心中只余对前程的憧憬与对金十三的感激。
行不过二三里，绕过一片黑黢黢的树林，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座庭院赫然矗立在前，粉墙黛瓦，飞檐翘角，气派不凡。朱漆大门缓缓开启，几名衣着整洁、低眉顺目的仆役早已垂手恭候。
“寒舍简陋，李兄莫要见笑。”金十三语气谦和，引着李青砚入内。
穿过影壁，但见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奇石罗列，佳木葱茏。虽在夜间，廊下悬挂的灯笼也将园景照得清晰，每一处细节都透着精心打理的雅致与……一种过于完美的规整感，仿佛这不是人居的院落，而是一幅静止的工笔画。
金十三将李青砚安置在一处名为“漱石轩”的独立小院。院内书房、卧房一应俱全，陈设清雅，书架上典籍琳琅，案上文房四宝皆是上品，甚至熏笼里还燃着与金十三身上相似的、清冽名贵的异香。
“李兄一路劳顿，暂且在此安歇。明日我再与李兄细谈事务。”金十三安排妥当，便含笑离去。
李青砚置身于此等华屋美舍，恍如梦中。他摸了摸身上早已被炉火烘干的粗布衣衫，再看着这满室精致，心中那点残存的疑虑，彻底被这突如其来的富贵冲刷得一干二净。他只道是自己时来运转，遇到了真正识才的贵人。
当夜，便有俏丽的婢女送来热气腾腾、精致可口的饭菜，甚至还有一壶温好的美酒。李青砚风餐露宿多日，何曾见过这般美食？他大快朵颐，只觉滋味之美，远胜以往。酒足饭饱，躺在柔软舒适的锦榻之上，他很快便沉沉睡去，只觉这是离家以来，睡得最安稳香甜的一夜。
自此，李青砚便在这宅院中住了下来。金十三待他极厚，并未立刻安排什么繁重事务，只让他先熟悉环境，调理身体。每日里，锦衣玉食供养着，还有专门的仆役伺候起居。那金十三似乎极为博学，无论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乃至琴棋书画，皆能与他畅谈，且见解独到，常令李青砚有茅塞顿开之感。他心中愈发敬佩，只觉这金十三不仅是恩人，更是难得的知己。
偶尔，金十三会拿出一些账目文书，请他帮忙整理誊抄，或是起草几封无关紧要的书信。事情极其简单，酬劳却颇为丰厚。李青砚手中渐渐有了余钱，换下了旧袍，穿上了绸缎，面色也红润起来，一扫往日落魄潦倒之态。
他似乎过上了梦想中的生活——安闲，富足，受人尊重，还有志同道合的朋友。
然而，一些细微的变化，也在悄然发生。
他发现自己读书时，虽依旧能领会文义，但那份沉浸其中的专注与激情，却似乎在慢慢减退。有时捧着书卷，不过片刻，便觉神思涣散，注意力难以集中。下笔为文，也失了以往的锐气与灵光，变得有些迟滞匠气。
起初，他以为是生活安逸所致，并未深想。
更让他隐隐不安的是，他对这宅院之外的世界，似乎越来越缺乏兴趣。金十三偶尔提议外出访友或游玩，他竟会下意识地找借口推脱，宁愿待在“漱石轩”中，闻着那似乎已成依赖的异香，对着满架书籍发呆。他甚至有些害怕离开这座宅院，仿佛外面那个真实的世界，充满了不可知的危险与辛苦。
他的精气神，如同被无形的手一点点抽走，虽不剧烈，但那缓慢的流逝感，在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时，会变得格外清晰。他有时会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与疲惫，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虚弱，而非肉体的劳累。
这一夜，金十三设下小宴，只有他们二人。席间美酒佳肴，比往日更为丰盛。金十三谈兴甚浓，从海外奇谈到仙界传闻，言语间描绘着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极尽奢华享乐的世界，听得李青砚心驰神摇，越发觉得往日寒窗苦读、追求功名的想法，是何等狭隘可笑。
“李兄可知，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金十三举杯，眼中那碎金色的光芒在烛火下似乎明显了一些，“功名利禄，不过是镜花水月。唯有眼前之乐，杯中之物，才是真实不虚。”
李青砚已有七八分醉意，闻言连连点头，只觉得金十三字字珠玑，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那酒液甘醇，流入腹中却带来一阵短暂的、令人战栗的冰寒，随即又被更深的暖意与飘然感取代。
“金兄……所言极是……青砚以往……真是虚度光阴……”他舌头有些打结，眼神迷离。
金十三满意地看着他，嘴角的笑意加深，那笑容俊雅依旧，却无端透出一股森寒。他亲自执壶，又为李青砚斟满一杯。
“李兄能想通，便是大造化。来，再饮一杯，愿李兄从此逍遥自在，再无烦忧。”
李青砚迷迷糊糊地接过，再次饮尽。这一次，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眼前金十三的身影似乎晃动了一下，那张俊雅的脸庞边缘，在摇晃的烛光中，竟极其短暂地模糊了一瞬，仿佛覆盖着一层细微的、不断颤动的金色鳞片！
他悚然一惊，醉意醒了大半，定睛再看时，金十三依旧笑容温和，关切地问：“李兄？可是不胜酒力？”
是眼花了吗？李青砚揉了揉额角，只觉头痛欲裂，那股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再次涌上，将那瞬间的惊疑压了下去。
“没……没事，许是……许是有些醉了。”他强笑道。
“既如此，李兄早些安歇吧。”金十三起身，扶着他走向卧房。
躺在榻上，李青砚很快便陷入沉睡。只是这一次，他睡得并不安稳。梦中，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金光闪闪的洞穴，四周堆满奇珍异宝，而他则躺在宝藏中央，身体却不断下沉，被那些冰冷的金银珠玉淹没、窒息。一个巨大的、长着三只爪子的金色阴影，在洞穴深处凝视着他，缓缓张开了布满细密利齿的巨口……
他猛地惊醒，窗外天色微明，冷汗已浸湿了中衣。梦中那被吞噬的恐惧感如此真实，让他心有余悸。
他坐起身，环顾这间华美却寂静得过分的卧房，空气中那熟悉的异香此刻闻来，竟隐隐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气。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钻入他的脑海：
这温柔富贵的日子，这无所不能的“贵人”，这一切……真的正常吗？
那茶棚老妪空洞的眼神，那金十三过于完美的表象，那挥之不去的异香，那日渐流逝的精力，还有梦中那金色的巨影……
他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东西？
恐惧，如同蔓延的冰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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