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随着王修微轻启朱唇，逐字逐句念完书笺上程光阳提笔写下的作品。
在场一众人，表情全都呆滞了。
钱谦益作为懂诗爱诗之人，忍不住起身走到王修微身畔，从她手中接过原稿，睁大眼睛，仔细观看。
汪汝谦也好奇地走了过来，与钱谦益一起阅览。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钱谦益不断重复着颔联这两句诗，越读心中越是惊叹，只觉得这样的好句子，恐怕连自己也写不出来。
当即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对汪汝谦道：“不消讲了，这第一场的诗魁，非程公子莫属，佳作如此，我辈谁能为之？”
汪汝谦微微颔首，当即向众人高声宣布，第一场分韵诗赛程光阳获胜。
“程贤弟，你这篇诗作，莫不是写给某位心怡的女子么？”
钱谦益回味着程光阳的诗作内容，忽然开口问道。为了显得关系亲近，钱谦益一改之前的称呼，直接管他叫起了贤弟。
程光阳摇头否认道：“非也，此作不过是与诸君消遣拟作而已，并非真有这样一位女子。”
“那就更难得了……”钱谦益连声夸赞道：“贤弟才名，能从京师传到江南，果然名副其实，愚兄心服口服。”
汪汝谦笑着道：“复甫少年有为，看来今夜有机会一亲佳人芳泽的，多半就是你了。却不知你看上了谁，莫不就是旁边的修微么？”
王修微听了这话，又羞又喜，先是低低埋下脸，接着昂起头打量程光阳。
程光阳正待说话，后方的吴孔嘉、李流芳却心有不服，出言打断道：
“方才这场，确是这位程公子技高一筹，我等也承认，不过既然是办诗会么，只写一首如何尽兴？”
“对，起码也要再比两场，三局两胜，才算是公平公正。”
其余名士纷纷道：“是这个道理。”
汪汝谦见状，也不好违背众意，于是同意再比两场。
“诸位，上一场比诗，接下来要比的是诗余，诗余之道，盛极于宋，大体可分婉约、豪放两派，婉约多而豪放少，诸位就以闺阁之怨为题吧。”
诗余就是词，也叫长短句。
第二场比赛不再比分韵写诗，而是比填词，主题为闺怨——即以女性的口吻，抒发相思哀怨之情。
为了公平起见，比试开始前，汪汝谦命人端来一方漆盒，准备了许多帛条放入其中，每张帛条，写有不同的词牌名。
比赛规则，就是所有名士依次从盒内挑选帛条，选到什么词牌，就以之填词。
为了防止众名士不记得所选词牌对应的平仄韵脚，汪汝谦还特地给每人准备了一本词谱，作为辅助工具。
听说要比填词，程光阳一开始心中是非常高兴的。
因为说到词学，清朝其实可以说是宋朝之后最兴盛的朝代了，无论是词人的数量还是词作质量，都远远甩开明朝。
只要待会儿抽到的词牌名不要太离谱，程光阳有绝对的自信，随便搬出一首清词，便能碾压在座所有人。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当他缓缓打开布帛，看到上面的词牌名后，顿时傻眼了。
“《薄幸》？有这个词牌吗？”
宋词也好，清词也罢，但凡名家作品，程光阳读过的绝不在少数，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词牌。
带着满心疑惑，他连忙翻开旁边的词谱查找，结果发现，还真有这么一个词牌，最早是由北宋词人——“贺鬼头”贺铸所创。
咽了口唾沫，程光阳顾不得惊讶，赶忙搜肠刮肚，开始回忆自己接触过的所有清词，想看看有没有同词牌的。
结果最后他倒是想起来了。
清朝的贺双卿，确实写过《薄幸》这个词牌，但问题是，贺双卿写的是什么，自己一个字也没记住。
不是，这还比什么……
程光阳心中一阵绝望。
“程公子，你还在宿构吗？”
画舫一侧，眼看其他名士都已动笔，只有程光阳尚且呆坐在原地，旁边的王修微忍不住开口提醒。
听到对方的声音，程光阳慢慢回过神来，思来想去，仍旧无计可施，只能把心一横——
算逑，抄是没地方抄了，干脆自己来吧。
规则自己是懂的，至于能写成什么样，那就是什么样了，反正自己刚刚已经赢了一场，这场输了也无所谓。
怀着这种悲壮的心情，程光阳从词谱中誊下平仄和韵脚，开始亲自动手填词。
日坠湖西，霞光粼粼。
不知不觉间天已入暮，汪汝谦命人在船舫内点起了烛火。
与程光阳同来的客光先、侯国兴二人，没有资格进入内室，尚站在室外的长廊上苦苦等候。
侍妾妙染虽在室内，此时却坐在程光阳身后不远处的凳子上，头枕着柱子睡着了。
整个楼船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认真思索，斟酌笔墨。
最终，还是钱谦益文思敏捷，第一个写成，由名妓杨云友开口，念了出来：
“银汉红墙，浮云隔断，玉箫吹裂。白玉堂前，鸳鸯六六，谁与王昌说。今宵酒醒，清辉香雾，还忆破瓜时节。剧堪怜明镜青天，独照长门鬒发。”
“莫愁未老，嫦娥孤剐，相向共嗟圆阙。长叹凭阑，低吟拥髻，暗与阴蛩切。单栖海燕，东流河水，十二金钗敲折。何日里并肩携手，双双拜月。”
钱谦益这篇词，不可谓不精妙。
首先是化用李商隐的诗句，“本来银汉是红墙，隔得卢家白玉堂。谁与王昌报消息，尽知三十六鸳鸯”。
其次地点十分合适，李商隐的原作也好，钱谦益延伸而成的这首作品也罢，都与古代莫愁女有关，而众人今日所在之地，正是莫愁湖，传说中莫愁女出生的地方。
最后，这篇词作的手法，可谓相当圆熟老到，无论是立意、用典，还是修辞，全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只能说钱谦益不愧是晚明文坛领袖级别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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