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江夏城“望江楼”诗会的喧嚣却达到了顶峰。李沛然被众人簇拥着，要求品评一首刚刚传阅的、署名为“崔明远”的七言诗。烛光下，李沛然的目光扫过诗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心中警铃大作——这不是一首诗，这是一个精心编织，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的陷阱。
诗会的气氛原本是热烈而风雅的。得益于之前几次在小圈子里的“妙语点评”，李沛然这个外来的“李郎君”已小有名气，被几位热情的文友硬推到了此次较大型诗会的中心位置。许湘云则安静地坐在角落，一边品尝着案几上的糕点，一边留意着场中动向，尤其是那个一直摇着折扇、面带得体微笑的崔明远。自上次码头冲突被他们用“官府稽查私货”的虚招吓退后，这位崔公子表面上收敛了许多，但眼底的阴鸷却未曾散去。
“李兄，久闻你见解独到，还请不吝赐教，品评一下崔某这首《江夏秋夜抒怀》？”崔明远的声音温和，姿态摆得极低，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李沛然接过诗卷，快速浏览。平心而论，这首诗辞藻华丽，对仗工整，用典也挑不出大错，确属中上之作，符合崔明远这官宦子弟的水平。若在平时，他或许会客气地赞几句“雕琢精细，气韵清雅”便应付过去。但就在他即将开口的瞬间，一种强烈的、属于穿越者的直觉攫住了他——这首诗的意象、结构，甚至其中两个不算生僻的典故串联方式，给他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这感觉，绝非源于他熟读的唐诗三百首，而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模糊记忆……是后世某位以“考证”唐代散佚诗作闻名的学者的“研究成果”？那篇论文曾明确指出，这首被归于某位不出名唐人的诗，实为宋初某人的伪作，并详细剖析了其模仿盛唐风格却露出的马脚！
冷汗瞬间浸湿了李沛然的内衫。评，还是不评？若如实指出这是后世伪作之诗，他如何解释自己知晓未来？这无异于引火烧身。若含糊其辞或违心夸赞，且不说违背本心，日后若此诗被证伪（这是必然），他今日的点评就会成为笑柄，更会坐实他学识浅薄、眼光平庸之名，之前辛苦积累的名声将毁于一旦。崔明远这一手，不可谓不毒辣。
场中目光皆聚焦于李沛然，等待他的高论。他沉吟的时间似乎有些过长了，已有细微的窃窃私语声响起。崔明远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随即又换上关切的神情：“李兄？莫非此作难入法眼，让李兄如此为难？”
压力如山。许湘云在角落也捏紧了衣袖，她虽不懂诗，却看得懂李沛然瞬间苍白的脸色和崔明远那志在必得的神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沛然脑中灵光一闪。他不能从“真伪”入手，但可以从“风格溯源”与“意象割裂”切入！他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已恢复了镇定，甚至带上了一丝学者般的严谨。他微微一笑，朗声道：“崔公子此言折煞在下了。此诗珠玉在前，李某岂敢妄称‘品评’，只是读后有些许粗浅感悟，愿与诸位探讨一番。”
他先将诗中佳句一一指出，肯定了其文辞之美，稳住场面。随即话锋一转：“然而，细品全篇，沛然隐约觉出些许别样滋味。譬如‘寒塘鹤影’之清寂，源自南朝谢家山水之孤诣；‘锦瑟无端’之绮丽，又带了些许晚唐……哦不，是类似前朝宫体之余韵。崔公子家学渊源，博览群书，想必是有意融汇百家？只是这秋夜江夏，本是开阔豪迈之地，诸多精微意象堆叠，虽见匠心，于整体气韵的贯通上，似乎……稍欠浑融一体之感。倒像是精心研究过诸多前人佳作后，撷英咀华而成的……一篇极佳的‘习作’。”
他刻意在“习作”二字上稍作停顿，语气平和，却字字如针。他没有说诗是假的，只从诗风分析入手，指出其拼凑、模仿痕迹过重，缺乏盛唐当下应有的那股天然勃发的气韵。这番评论，跳开了具体真伪的致命陷阱，上升到了诗论的高度，既展现了惊人的广博见识（能精准指出意象源头），又点出了诗歌本身的核心缺陷——缺乏灵魂。
满场寂静。能来参加诗会的，多少都有些鉴赏力，仔细回味李沛然的话，再读那诗，果然感觉那过分精致的工巧下，缺少了些打动人心的力量。有人若有所思，有人面露恍然。
崔明远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他万万没想到，李沛然竟能如此刁钻地破局！他准备的后续发难——指责李沛然信口雌黄、不识佳作——全都派不上用场了。对方不仅没上当，反而在更高的层面将他的诗批得体无完肤，还看似公允地给了他一个“博览群书”、“有意融汇”的台阶！这台阶，他下得憋屈无比！
“你……！”崔明远一时气结，折扇“啪”地合上。
就在这时，一位一直在旁静观、身着青衫的中年文士抚掌赞叹：“妙论！李公子此评，不拘泥字句，直指诗心气韵，深得严沧浪‘妙悟’之……呃，是深得品诗三昧！崔公子之作虽精工，却如李公子所言，少了几分自然天真之趣。今日闻此高论，不虚此行矣！”此人显然在江夏文坛颇有声望，他一开口，顿时引来不少赞同之声。
风向彻底扭转。李沛然凭借超越时代的文学史视野和机智，不仅化解了危机，更一举奠定了自己“诗评大家”的地位。他谦逊地向那青衫文士和众人还礼，眼角余光瞥见崔明远已悻悻然拂袖退至暗处，眼神中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诗会继续进行，但核心已悄然变成了围绕李沛然那番“气韵说”的讨论。许湘云悄悄松了口气，递给李沛然一个赞赏的眼神。
然而，就在诗会临近尾声，众人开始畅饮闲聊之际，一位小厮模样的人悄悄来到李沛然身边，低语道：“李公子，我家主人柳莺儿大家有请，说是有位刚从襄阳来的客商，带来了一首‘李青莲’月前在襄阳酒醉后题于壁上的新诗，想请公子一同鉴赏。”
李沛然的心猛地一跳！李白！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而且是在襄阳，距离江夏并不遥远！
他强压住激动，与许湘云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向主人家告罪，随即起身离席，跟着那小厮走向后堂。身后，是依旧喧嚣的诗会；前方，是关于诗仙的确切线索。但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是柳莺儿的好意，还是又一个未知的旋涡？那襄阳来的客商，又是何方神圣？
夜色更深，江风带着水汽卷入回廊，清凉中透着一丝寒意。李沛然和许湘云的脚步，在空旷的廊道里回响，走向那灯火阑珊处，也走向一个扑朔迷离的新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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