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妩华闭门第七日,昭阳殿的朱漆大门紧锁如铁,连风都透不进半分。
殿内无香、无灯、无声,唯有一盏残烛在案头将熄未熄,火苗微弱地跳动,映得她侧脸忽明忽暗,像一尊沉入深渊的玉像。
墨兰跪坐在箱笼前,指尖轻颤,正将一叠叠泛黄的文书投入铜盆。
火舌舔舐纸页,灰烬翻飞如蝶,每一页都曾是她前世布局的伏笔,每一字都是她用血泪换来的权谋密语。
如今她要亲手焚尽这一切——不是放弃,而是清洗。
“烧干净。”虞妩华坐在屏风后,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一个字都不许留。”
墨兰低应一声,却在翻动一只旧樟木箱时,指尖忽然触到一方柔软布料。
她下意识抽出,竟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素色中衣,领口已磨出毛边,袖口泛黄,显然经年未穿。
她愣住:“这……这不是娘娘的东西?”
虞妩华闻声抬眼,目光落去的刹那,心口猛地一窒。
那件中衣,她认得。
那是她初入宫时所穿的贴身衣物,为避风头,特意选了最朴素的样式。
可她从未交出过——当年她亲手将它藏于凤榻夹板之下,连青鸾都不知去向。
怎会出现在尚衣局修补的凤袍夹层里?
更诡异的是,衣角绣着一个极小的“玖”字。
针脚细密,丝线暗沉,非虞家惯用的金红双彩,反倒与宫中尚衣局秘档所载的“御制暗记”如出一辙。
而“玖”,既非她的生辰,也非封号,更不是任何可查的寓意。
她缓缓起身,赤足踏过冰冷地砖,接过那件衣服。
指尖抚过那个“玖”字,一股寒意自脊背窜上头顶。
“从哪来的?”她问,嗓音低哑。
墨兰低头:“是……是前些日子修补凤袍时,从夹层里翻出来的。陈婆说是旧年遗物,归档时混进了您的箱底。”
虞妩华眸光骤冷。
凤袍?她的那件玄金织凤、象征贵妃之位的礼服?
她当即传召老织娘陈婆。
片刻后,老人由小宦官搀扶而来,白发苍苍,指节扭曲如枯枝。
她跪在殿中,声音颤抖:“回娘娘……那凤袍确是从库房调出修补,因左肩金线断裂,需用‘双股绞丝缝’固形。”
“双股绞丝缝?”虞妩华眯起眼,“此法早已失传,为何偏用此技?”
陈婆低头:“只因……此法仅用于先帝驾崩那年。当年为藏一道密旨于龙袍夹层,才以双丝绞合封口,取其难拆不易察之效。奴婢见凤袍质地特殊,恐损其筋骨,便沿古法施针……可……可后来发现,缝线被人动过。”
虞妩华呼吸一滞:“说下去。”
“原缝线已被拆开又重绣,新针脚极巧,几可乱真。但老奴年岁虽高,眼力未衰——那活扣处漏了半寸未绞死,留了可启之隙……”
话音未落,虞妩华已亲自执剪,沿左肩暗线小心剖开。
绢帛裂开的瞬间,一张薄如蝉翼的素绢滑落掌心。
她展开。
四字赫然入目——
勿信诏狱。
笔迹干枯如枯枝划石,正是她前世临死前,用指甲在掌心反复刻下的遗言!
那一日,她被押入诏狱,遍体鳞伤,唯有这一句,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后清醒。
可这绢,怎会藏在她的凤袍夹层?
是谁,在她毫不知情时,将她至死不忘的警告,悄然封存?
她指尖发冷,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线索——冰蚕散、夜行老太监、乾元殿借阅记录……
她立刻命人调取凤袍流转账册。
不多时,乌梅捧来一本薄册,战战兢兢递上。
虞妩华翻开,目光如刀。
三日前,凤袍曾由乾元殿借阅三日,理由写着:“观先帝旧制,拟新朝礼服。”
荒唐!
萧玦何时关心过礼制?
他连朝会都常推病不出,怎会突然对一件旧袍感兴趣?
她冷笑,转身命道:“将那包被截下的药粉呈上来。”
乌梅急忙取出瓷瓶,双手奉上。
她唤来宫中资历最深的老药师。
老人嗅过、碾碎、滴水试色,面色渐变,最终惊得跪地叩首:“此……此非‘冰蚕散’!实乃‘续梦膏’!古方有载,此药性温而不显,专为延续共感梦境所制。若二人曾饮‘牵心露’,再以此药辅之,可使梦境相连,历历如真。且……且施术者若长期服用,亦会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殿中死寂。
虞妩华站在烛影之下,指尖紧紧攥着那张“勿信诏狱”的绢条,指节泛白。
原来如此。
他不是在监控她。
他是在……留住她。
留住那个曾在梦中对他回眸一笑、写下“愿君安康”的虞妩华。
那些夜深人静时她以为自己未曾察觉的心跳,那些她以为是幻觉的耳语与触碰,那些她烧了又烧的情书残片——全都被他用这“续梦膏”一点一点挽留,编织成一场跨越生死的共梦。
他不信她痴傻。
他只怕她真的忘了他。
可笑的是,她以为自己步步为营,实则早被他潜入记忆深处,以药为线,以梦为网,将她困在那段她拼命想斩断的过往里。
她缓缓闭眼,喉间涌上一阵腥甜。
恨吗?恨。
可为何胸口比恨更痛的,是那一丝几乎无法承认的动摇?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青鸾疾步入内,脸色发白:“娘娘,乌梅不见了!药房值守说他半个时辰前称腹痛告退,至今未归。方才有人在西角门附近看见一个穿药僮服饰的身影……往宫墙去了!”
虞妩华猛然睁眼,眸中寒光暴起。
乌梅手里,可是那包“续梦膏”的原始药包,以及她昨夜命他加煎安神汤的全部记录。
若他真逃——
她猛地起身,声音冷如霜刃:“拦住他。”
话音未落,远处宫门方向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旋即戛然而止,仿佛被人硬生生掐断。
殿内烛火猛地一晃,熄灭了最后一簇光。子时三刻,宫禁森严。
夜风穿廊,吹得檐角铜铃轻响,如鬼语低吟。
虞妩华披着一袭墨色斗篷,身形隐于藏书阁外的回廊暗影中。
她没有带任何人,连青鸾都被她留在昭阳殿前守门——有些真相,只能由她一人亲手揭开。
《天工秘录》副本藏于禁阁第三层,非奉旨不得翻阅。
可她有前世的记忆为钥,知道守夜老宦每日丑时换岗、小解必去西厕,也知道东南角那扇雕花窗因年久失修,只需轻推便可开启。
她悄然翻入,足尖落地无声。
月光从高窗斜洒而下,照在那一排排泛黄卷册上,宛如覆了一层霜。
指尖滑过书脊,终于停在那本残破古籍之上。
封皮斑驳,题字已模糊,唯有“契魂”二字尚存一丝朱砂痕迹。
她颤抖着翻开,纸页脆薄如枯叶,仿佛一触即碎。
直到翻至第十七页,“双生契魂术”赫然在目——此术失传已久,传言以心蛊为引,借梦境通魂,令两人神识相系,生死共感。
若一人记忆湮灭,另一人将代其承载所有过往,直至疯魔或同死。
她正欲细读,忽然发现末尾多出一行极细小的朱砂批注,笔迹清峻锋利,竟与萧玦御笔极为相似:
“魂契成,则生死随;一人忘,另一人代记。”
五个字如针扎进眼底,刺入心肺。
刹那间,金手指剧烈震荡——
画面撕裂现实,涌入脑海:
乾元殿内烛火摇曳,空荡的贵妃寝殿被映照得如同虚设。
萧玦独坐案前,面前摊开数十张纸笺,每一张都写着同样的字句——“愿君安康”,一笔一划,反复描摹,近乎执狂。
他指节泛白,眸光深不见底,唇边却浮起一丝近乎温柔的笑:“你不记得……我替你记着。”
那声音低哑,像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哀求。
虞妩华猛地合上书册,背脊重重撞上墙壁,冷汗浸透里衣。
她不是在遗忘,她是被某种力量强行剥离记忆!
而他——那个铁血无情的帝王,竟以自身为祭,用这禁忌之术承接了她所有的痛与念,将她遗落的每一寸过往,一字一句地拾起、珍藏,甚至……延续!
她原以为自己是执棋者,焚旧谋、布新局,步步清醒。
可如今才明白,早在她重生之初,他的手便已伸进了她的梦里,缠住了她的魂。
她烧掉的情书,是他重写;她斩断的因果,是他续接;她想要忘记的一切,全成了他活下去的凭证。
她不是他的棋子。
她是他的命。
可这命,是用什么换来的?
脑中电光火石闪过乌梅惊恐的脸——“安太医死了!吊在梁上,手里攥着纸……‘奴不敢再说真话’!”
还有那个送药的老太监……右手那道疤,从虎口裂至腕骨,分明是幼年萧玦被魏长林鞭打时留下的伤痕复刻!
一个低等太监,怎会有帝王私密旧创?
除非……那是他亲自派来监视她的影卫,甚至,根本就是他伪装过的身影。
她浑身发冷。
这不是权谋,这是疯魔。
一个不信情爱、视众生为棋的帝王,竟甘愿以魂为契,把自己钉死在她曾存在过的每一个梦里。
“你说不动心……”她喃喃自语,指尖抚过眼角,竟触到一片湿意。
远处传来更鼓声,三更将尽。
她缓缓站直身躯,眸中最后一丝动摇被碾碎成冰。
若他要以命换忆,那她便让他亲眼看着,那些他拼命留住的“虞妩华”,是如何亲手将他拖入深渊。
她走出藏书阁时,风停了,铃也不响了。
唯有乾元殿方向,一盏孤灯彻夜未熄。
窗内,萧玦将一片新摘的柳叶轻轻封入琉璃匣,指尖摩挲着透明边缘,低声呢喃:
“你说要忘了我?可你的命……是我一口一口抢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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