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李妍到了。
她裹着一件宽大的黑色羽绒服，像一只警惕的幼兽，沉默地站在门口。
目光飞快地扫过客厅里刻意营造的“温馨”，
最终落在紧闭的主卧门和那间临时书房上，嘴角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她没有和林晓梅打招呼，只是对李国栋低低喊了声“爸”，
便径直走向阳台，仿佛那里是唯一能透口气的地方。
陈小雨则像一抹安静的影子，从自己那半边小空间里出来，
帮着林晓梅摆放碗筷，动作轻巧，始终垂着眼睑。
两个女孩在狭窄的过道里有一次短暂的交汇。
李妍的目光带着审视的冰冷，
陈小雨飞快地抬眼，又更低地垂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空气瞬间凝滞。
李国栋的心被这无声的对峙揪紧。
“来来来，包饺子喽！冬至大如年，就得吃饺子才团圆！”
林晓梅端出拌好的馅料和醒好的面团，声音拔高，试图驱散空气中的暗流。
她麻利地擀着饺子皮，张淑芬也慢慢挪到桌边，拿起一张皮，用勺子仔细地填上馅料，动作舒缓而认真。
李国栋和李妍也洗了手加入。
气氛沉闷得如同窗外铅灰色的天空。
只有林晓梅刻意活跃的絮叨、擀面杖撞击案板的声音、以及饺子皮被捏合的细微声响在空间里回荡。
李妍包得很快，饺子一个个立在盖帘上，形状完美却透着冰冷疏离。
李国栋则有些笨拙，心神不宁，捏出的饺子歪歪扭扭。
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陈小雨。
今晚的小雨，有些异样。
她异常专注，甚至可以说…积极。
不像往日那般总是被动地接受安排，
她主动地拿起擀面杖，学着林晓梅的样子擀皮，
虽然动作生涩，却透着一股执拗。
她的手指纤细苍白，在揉捏饺子边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指尖甚至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
她包得很慢，每一个饺子都捏得严丝合缝，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她几乎不抬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目光。
李国栋注意到，她每次捏好一个饺子，
都会下意识地用指尖在饺子边缘某个不起眼的地方，轻轻按一下，留下一个极浅的凹痕，
像是某种隐秘的标记。
这个微小的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紧张感，让李国栋的心悬得更高。
“小雨今天真能干！”
林晓梅笑着夸赞，顺手拿起小雨刚包好放在盖帘边缘的一个饺子，
“看这褶子捏的，比你妈强！”
陈小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随即用更快的速度低头擀下一张皮，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气和注意力都压进那小小的面团里。
李国栋的目光追随着那个被林晓梅拿起的饺子，它被放进了盖帘中央，淹没在众多一模一样的饺子之中。
饺子下锅，白胖的元宝在滚水里沉沉浮浮，水汽氤氲，暂时模糊了餐桌旁各怀心事的面孔。
窗外，天色已彻底黑透，寒风卷过光秃秃的枝头，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餐厅顶灯投下暖黄的光，却驱不散角落里的寒意。
张淑芬坐在主位，带着惯常的、温婉得体的微笑，
目光慈爱地扫过每一个人，仿佛在欣赏一幅其乐融融的画卷。
林晓梅热情地分着蘸料碟，清脆的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李妍沉默地夹起一个饺子，小口吃着，目光低垂，仿佛置身事外。
陈小雨则几乎要把脸埋进碗里，只露出乌黑的发顶。
李国栋食不知味。
舌尖下的饺子馅料鲜美，却味同嚼蜡。
昨夜金鱼翻白的肚皮、缸底诡异的粉末、口袋里那张如同烙铁般的纸巾碎片……
种种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回。
他强迫自己咀嚼，吞咽，目光却控制不住地扫过盖帘上剩余的饺子，尤其是那些边缘似乎留有微小凹痕的。
他夹起一个，放入口中。
再一个。
第三个饺子被他夹起，送入口中。牙齿咬下的瞬间——
“咯嘣！”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硬物碎裂声，透过齿尖的震动，直接钻进了他的颅骨！
那绝非硬币的坚硬触感，
更像是一种薄脆的、类似塑料薄膜被咬破的质感，
紧接着，一个细小的、带着棱角的异物抵在了他的舌面上！
李国栋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他猛地停住了所有咀嚼的动作，动作僵硬得像一尊突然断电的木偶。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他淹没，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几乎盖过了耳边所有的声音。
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额角瞬间沁出的冷汗，顺着太阳穴滑下，留下冰凉的轨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餐桌上的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
林晓梅正笑着给张淑芬碗里添醋，
李妍用筷子戳着自己碗里的饺子皮，
陈小雨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碰到碗沿。
而张淑芬，她那双温和的眼睛，正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向他望来。
李国栋强忍着喉咙口翻涌的恶心和惊悸，保持着最后一丝表面的镇定，
极其缓慢地将口中那个咬了一半的饺子和那个冰冷的异物吐在了骨碟里。
他借着低头喝水的动作掩饰，目光死死锁住骨碟。
那是一个被透明保鲜膜紧紧包裹、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的纸卷。
保鲜膜已经被他咬破，露出了里面一小截极其眼熟的、印着浅蓝色横线的纸张
——那是陈小雨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
娟秀的字迹透过残留的保鲜膜和饺子馅的油渍，清晰地撞入他的眼帘：
“救命”
两个字的笔画甚至因为书写时的用力而微微晕开，带着一种无声的、濒临绝望的呐喊！
一股寒气从李国栋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得麻木。
他几乎是本能地、霍然抬头，目光如电，直射向餐桌对面的陈小雨！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陈小雨似乎感应到了那束灼热的目光，
身体剧烈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猛地抬起头。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狠狠撞在一起！
李国栋看到了。
那双总是低垂躲闪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赤裸裸的恐惧！
那恐惧深不见底，如同濒死的小兽，瞳孔因为极度紧张而缩紧，眼白上布满血丝。
但在这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之下，更深处，燃烧着一簇微弱却执拗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那是孤注一掷的求救信号，是绝望深渊里伸出的最后一只手！
这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国栋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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