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厦集团，在这座冰冷彻骨的天空城里，罕见地保留着一项近乎古老的福利——带薪休假。尽管微薄的基础工资让这种“福利”显得像个黑色幽默，但对此刻的李豫而言，他就像一颗从精密运转的机器上被撬下来的齿轮一般，无所适从的空转着。
他无处可去。
父母早已化作星际尘埃，连一块刻着名字的墓碑都无处寻觅。朋友？在欠下五十万学贷、挣扎于生存线之后，这个词就显得太过奢侈。公司宿舍、下水道、皮特陈的诊所——这就是他过去几个月生活的全部轨迹，一条单调而危险的单行道。
于是，他像个幽灵，飘荡到了天空城中层区域一个相对开阔的公共广场。
这里被称为“自由呼吸广场”，名字带着一种讽刺的诗意。抬头望去，依旧是被高耸入云的摩天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人造天幕，模拟着永远不够蓝的天空。脚下是冰冷光滑的合成石材地面，周围点缀着一些营养不良的、依靠营养液维持生命的转基因植物。
但这里至少空间开阔，能让人暂时忘记b7层的压抑和下水道的污浊——如果你能忽略掉那些无处不在的、试图钻进你每一个脑细胞的公司广告的话。
李豫找了一张冰冷的金属长椅坐下，看着广场上稀疏的人流。大多是行色匆匆的公司职员，穿着不同颜色的制服，脸上带着相似的疲惫和麻木。几个孩子在一个被广告牌包围的迷你游乐设施上尖叫奔跑，他们的父母站在一旁，眼神空洞地看着终端屏幕。
他试图放空大脑，但失败了。
昨晚镜中那骇人的竖瞳，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视觉记忆里，挥之不去。每一次眨眼，那冰冷非人的影像都会短暂地重现。
我，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重量，几乎要将他压垮。
就在这时，广场四周巨大的全息广告牌，以及他脑插芯片自带的、无法彻底关闭的公共信息接收频道，如同约定好了一般，开始了新一轮的、更加狂轰滥炸的信息冲击。
【浩瀚能源！为您的生活注入永恒动力！最新款“龙息”系列家用能源核心，续航提升300%！现在预订，享受首付仅需9999信用点！让您告别能源焦虑！】（配图是璀璨耀眼、仿佛永恒燃烧的能量球。）
李豫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能源焦虑？他好像暂时没有了，代价是变成了一个非人的能量容器。
【AK集团——“扞卫者”型个人防护力场发生器！给您和您的家人最坚实的守护！无需复杂训练，一键激活，低耗高效，为您抵挡99%的街头暴力侵害！安全感，触手可及！】（画面中，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在淡蓝色的力场护罩内微笑漫步，背景是模拟的爆炸和枪击，护罩巍然不动。）
守护？李豫想起阿凯断掉的腿，想起自己变异时那身黑色的鳞甲。他的“守护”方式，似乎更加原始，也更加……血腥。
【dYb科技郑重宣布！三日后，全球发布会！见证单兵作战系统的革命性未来！玄甲重临，谁与争锋！】（巨大的广告牌上，闪过经过精心渲染、但细节模糊的玄甲军概念影像，霸气而充满威慑力，试图强行扭转技术泄露带来的负面影响。）
玄甲军……李豫的心抽紧了一下。这一切的混乱根源，那场差点让他丧命的乐园事件，那堆价值连城的残骸，那份引发滔天巨浪的技术报告……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这只微不足道的小虫也黏在了其中。
【Imd集团推出全新一代“远见x”脑插芯片！更快的神经响应！更安全的数据加密！更沉浸的虚拟体验！无缝连接整个世界！现在以旧换新，最高可抵5000信用点！】（广告展示着人们戴上新芯片后狂喜的表情，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李豫摸了摸后颈那个还在隐隐作痛的新伤口。皮特陈粗暴安装的廉价芯片，与这光鲜亮丽的“远见x”相比，就像是石器时代的石斧。他甚至因为之前的“异常掉线”而被学无忧基金警告。连接世界？他只觉得这些无孔不入的信息流像是一场酷刑。
【盘古生物——“进化之路，永无止境”！基因优化服务，开启您的潜能之门！更强壮！更聪慧！更长寿！预订顶级套餐，免费赠送意外险！】（广告画面是身材完美、笑容自信的男女，背景是高科技实验室和螺旋dNA模型。）
进化？优化？李豫的胃里一阵翻腾。他想起了自己那不受控制的变化，那撕裂般的痛苦，那冰冷的竖瞳。盘古生物的失控样本让他变成了这样，而现在他们却在兜售“安全”的进化？真是天大的笑话。
广告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接一波，永不间断。声音、图像、直接植入脑部的促销信息，编织成一张巨大而华丽的网，兜售着虚假的梦想、廉价的安慰和无法触及的奢侈品。它们承诺一切——安全、力量、连接、进化——只要你付得起钱。
而这些，都与李豫无关。
他坐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忘在数据洪流中的孤岛。那些光鲜亮丽的广告越是喧嚣，就越发衬得他形单影只，格格不入。他的账户里只剩下可怜的两千多信用点，却还剩下四十九万的债务。他的身体变得陌生而危险，藏着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秘密。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还算不算一个“人”。
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污水，一点点淹没上来。
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每个月偿还那永远也还不完的欠款，直到某一天被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像垃圾一样被丢弃？
还是为了在这具越来越非人的躯壳里，提心吊胆地隐藏秘密，躲避公司和各方势力的追捕，直到某一天被发现、被解剖、被销毁？
意义何在？
就在这冰冷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虚无感中，一个身影，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林依。
那个有着黑色眼眸、心智单纯得像一张白纸的少女。她会因为一碗热馄饨而眼睛发亮，会笨拙地学习使用勺子，会因为他的肯定而露出浅淡却真实的笑容，会在危险时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前，也会在深夜带着困惑和依赖撬开他的房门。
我得保护她。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星光，虽然遥远，却给了他一个方向。
教会她认识这个复杂而危险的世界，无论是好是坏。
守护她那份难得的纯粹，不让她被这个冰冷的钢铁都市吞噬。
确保她不会再次变回那个没有自我的武器“零”。
这似乎成了他在这片绝望的泥沼中，唯一能抓住的、有实感的东西。
债务依旧如山，身体依旧异化，未来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但至少，此刻，他找到了一个暂时能让他支撑下去的理由。
他站起身，离开那张冰冷的金属长椅，汇入稀疏而冷漠的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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