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六年,腊月廿三,小年。
京城笼罩在一片凛冽的寒气中,檐下挂满了晶莹的冰凌。刑部衙门内却是一番与严冬截然不同的火热景象。
虽说大案要案临近岁末也识趣地少了些,但物验房的忙碌却并未停歇,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从验伤断死的惊心动魄,转向了文书案牍的琐碎磨人。
物验房里,炭火烧得比平日旺些,驱散着严冬的寒意,却也烘得人昏昏欲睡。
空气中混杂着墨锭研磨的清香、浆糊略带酸涩的气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宋师傅那宝贝烟斗里残留的烟丝味儿。
凌析正对着一桌子的票据和册子,眉头拧成了疙瘩。
本来上次的案子之后,邢司业许了凌析带薪假,但他没想到的是,到了年末,刑部衙门也愈发忙碌起来,凌析又擅长这些文字工作,到最后,凌析的假也没休成。
不过是攒了起来放到年后,到时候开春了才正好出去玩,也不算亏!
现在,凌析面前摊开的是本年最后一批需要核销的外勤单子。
什么“追踪疑犯于城东市集,购胡饼两枚充饥,计钱五文”、“为验尸首,购新麻布三尺裹尸,计钱二十文”……林林总总,琐碎得让人头皮发麻。
每一张票据都需要核对日期、事由、经手人签押,还要与司计房的存档匹配,稍有差池,便被朱笔一批“不合规制,发回重核”,前功尽弃。
“谢前,上月初三我们去城南验那具河漂案,回来时在河边摊子吃的那碗馎饦,是花了十文还是十二文来着?”凌析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有气无力地问。
谢前正趴在一旁,跟一摞需要归档的旧验尸格目搏斗。
闻言,他抬起迷茫的脸,努力回想:“好像是……十二文?不对,那摊主说天冷多加了些荤油,是不是要了十五文?”
“凌哥,我这脑子,被这些格目上的‘颅骨裂伤几寸几分’、‘尸斑颜色几何’都给塞满了,实在记不清一碗馎饦多少钱了……”
“唉……”凌析叹了口气,认命地拿起笔,在单子上备注“待核实”。
她算是明白了,这年终核销,考校的不是断案如神,而是记忆如铁、心细如发。
另一边,宋师傅倒是难得的悠闲。
主要的验尸工作已基本结束,他正慢条斯理地清理着他的宝贝家伙事儿——各式尺寸的银针、长短不一的探尺、打磨得锃亮的铜镜,一一用软布蘸着特制的药水擦拭保养,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偶尔抬起头,看到凌析和谢前抓耳挠腮的样子,还会打趣两句:“小凌啊,别愁眉苦脸的,这核销啊,就跟验尸一样,得耐得住性子,一处一处细细地来,急不得。”
正说着,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是岳辰来了。
他也没空着手,抱着几卷厚厚的文书,额上竟有些细汗。
“小凌子,宋师傅,忙着呢?”岳辰将文书放在一旁空着的案几上,喘了口气,“缉捕司的年终考功册子,有几处涉及伤情验状,需物验房这边用印确认。”
“你们核对一下啊,看看与存档的验状是否相符。”
得,又来一桩。凌析和谢前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无奈。
岳辰倒是没急着走,帮着把文书摊开。
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某月某日,某捕快缉拿某盗匪时,盗匪反抗所致“左肩胛钝器伤一处,长约两寸”,或“面部抓痕三缕,浅表渗血”等等,均需与物验房当初开具的验伤格目逐条比对,确保无误。
“岳头儿,咱们这考功,有那么细致吗……”谢前咂舌道。
他从前就是个小衙役,没接触过这些东西,现在才发现,原来是有人在负重前行。
“没办法,”岳辰苦笑,“年终考评,关乎升迁赏罚,一字之差,可能就谬以千里,不慎重点行吗?”
凌析瞥了一眼那些簿子,咬着笔头含糊问道:“怎么是你亲自送啊,来我们这儿躲清闲?”
岳辰:“……”撇过头吹口哨。
凌析:“……”
恍然大悟的谢前:“……”
“不行!不能有人这么闲着!岳辰你来帮我核对账目!!”凌析面目狰狞,拖着岳辰按到书桌前。
岳辰不从,两人开始乒乒乓乓交起手来,谢前顺势把笔一丢,拍着手叫好。
三人正打打闹闹间,忽听得门外又传来轻柔的脚步声。
是沈漪来了。她依旧是一身素净,手里捧着几本边缘有些磨损的册子。
“凌都尉,宋师傅,打扰。”沈漪满脸的平静,当做没看见屋子里的一团乱,声音清浅,“档案库年终盘查,发现物验房尚有《建安廿四年秋重伤案验状汇录》等三册卷宗未按时归还归档。”
“明日便是封印之期,需得今日内送回,以便钤印封存。”
得,旧账也被翻出来了。
凌析一拍脑门,这才想起之前为查一个连环伤的案子,确实调了这几本旧卷宗,后来忙起来就给忘了。
“有劳沈主事提醒,我们这就找出来!”凌析连忙起身,和谢前一起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里翻找起来。
宋师傅也放下手中的家伙,过来帮忙回忆放在何处。
一时间,物验房里更加忙碌。
核销的核销,核对伤情的核对伤情,找卷宗的找卷宗,虽无命案现场的紧张,却也别有一番焦头烂额的景象。
就在这时,一股无形的压力悄然笼罩了物验房。
邢司业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身形笔挺,面容一如既往的严肃,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目光如炬,缓缓扫过满屋狼藉的文书和略显狼狈的众人。
“核对得如何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清冷,让喧闹的房间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连忙起身,恭敬行礼,连宋师傅都下意识地把烟斗往身后藏了藏。
邢司业踱步进来,视线在凌析面前那堆票据、岳辰带来的考功册子以及沈漪手边的待归档卷宗上逐一停留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年关岁尾,知道你们这边琐事繁多。”邢司业缓声道,“核销、归档、考功,样样都关乎衙门体统和各位的年终考绩,辛苦是辛苦了点,但务必仔细,不可出错。”他顿了顿,语气温和了些,“待这些忙完,也该洒扫洒扫了。把这物验房里里外外收拾干净,祛祛旧年的晦气,清爽迎新年。”
他似乎是不太习惯说这样关怀的话,说完,也不待众人回应,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留下一个冷峻而挺拔的背影。
直到脚步声远去,物验房里才仿佛重新恢复了流动的空气。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邢大人还是老样子……”谢前小声嘀咕,拍了拍胸口。
凌析却看着邢司业离去的方向,强忍着笑。
“都听见了?”宋师傅重新拿起烟斗,“一件一件做清楚吧!别辜负了大人……呃……的‘体统’。”
众人相视嘿嘿一笑,却也不再像无头苍蝇,重新埋首于案牍之中,只是心境比方才沉稳了许多。
是啊,忙完这些,就该过年了。
到了下午,主要的文书工作总算告一段落。
核销的单子勉强凑齐送去了司计房,考功的册子核对完毕还给了岳辰,拖欠的卷宗也找出交还了沈漪。
大家都松了口气。
“来,动手!”宋师傅一声招呼,挽起了袖子。凌析、谢前,连同还没走的岳辰,都行动起来。
洒水的洒水,扫地的扫地,擦拭器械的擦拭器械,连窗棂和门楣上的灰尘都掸得干干净净。
扫除的尘埃在午后的光柱中飞舞,却带着一种辞旧迎新的暖意。
当物验房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器具归置得整整齐齐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远处隐约传来了零星的爆竹声。
“总算忙完了,”谢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能过个安稳年啦!”
凌析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和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心中一片宁静。
宋师傅点起了他那擦得锃亮的烟斗,美美地吸了一口,这次没人抱怨烟味了。
他吐出的烟雾,似乎也融入了这岁末平和的气氛里。
“是啊,”凌析轻轻应道,“要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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