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一过，建康城内的年节气氛尚未完全聚拢，朝堂之上却因天子病体渐愈，重新显露出波诡云谲之势。陛下虽未临朝，但几道关于整顿吏治、核查去岁赋税的旨意从中书门下流出，已足够让嗅觉灵敏的人意识到，蛰伏已久的各方势力，即将随着龙体的康复，再度活跃起来。
阮郁从政事堂回到清晖院，玄墨无声地呈上一封密信。信是钱塘方面来的，内容关乎漕运案的几条看似不起眼，却隐隐指向京中某条大鱼的线索——与林尚书，以及其背后的荣亲王，似乎都有些若即若离的牵扯。
林尚书……阮郁的指尖在信纸上轻轻敲击。这位大姑父，手段倒是愈发“精进”了。去岁在钱塘查案，因陛下病重，朝局微妙，不得不暂时按下。如今看来，是时候重新捡起这盘棋了。林尚书所犯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在于陛下如何看待。若能借此机会，既敲打了不安分的荣亲王，又能让林尚书“失些圣心”，于阮家而言，有利无害。
更重要的是……钱塘。
这个地名在他心中掠过，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并非仅仅因为未竟的公务，更因为那里有西泠桥畔的惊鸿一瞥，有市集上抱着粗陶罐的沉静双眸，有揽月舫上洗涤心灵的琴音，有枇杷树下啃着西瓜的慵懒满足，有雨日廊下落在他心弦上的泪滴，有房顶上不服输的执拗身影，有山野间如精魄般旋舞的蓬勃生命力……还有，那张得知他离开时，如释重负、眉眼弯弯的笑脸。
那张笑脸，曾让他感到莫名的刺痛。如今想来，那刺痛之下，是更深的探究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在意。他阮郁见过太多美人，才女，贵女，她们或倾慕他的家世容貌，或畏惧他的权势心机。唯有那个叫苏小小的女子，时而沉静如古井，时而灵动如山泉，时而狡黠如狐，她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他阮家玉郎、吏部侍郎的层层光环，看到一些别的东西。她不怕他，甚至……有些嫌弃他碍事？
这种认知，让他觉得新鲜，更激起了他从未有过的征服欲。不，不仅仅是征服。他赠她“石碎韫在”，是懂得她的破碎与内蕴；她回以“平芜尽处是春山”，是懂得他的处境与期许。这种精神上的共鸣与懂得，远比单纯的美色或才情，更让他心折。
他想要她。不仅仅是作为一个点缀，一个外室。他想要她的心，想要她那颗在浊世中依然能生出清辉、懂得他“平芜”并期许他“春山”的心。
“父亲召我过去。”阮郁放下密信，对玄墨道。他知道，重新启动钱塘之行的时机，或许到了。
阮遥的书房内，气氛凝重。父子二人对坐，案上摊开着东南漕运的舆图和一些零散的卷宗。
“陛下的意思，年节前后，朝局以稳为主。但年节一过，有些积弊，该清的还是要清。”阮遥的声音低沉，目光锐利地扫过阮郁，“钱塘那边，你之前查了一半，如今看来，是时候回去了结了。林文轩（林尚书）的手，伸得有些长了。”
阮郁垂眸：“儿子明白。只是此次再去，以何名目？” 前年是以游学增长见识，去年是以替玉儿养病为由，都名正言顺。
“玉儿的身子经不起再次长途跋涉。”阮遥沉吟道，“你便以……奉旨暗中复核漕运后续事宜为由。低调行事，但该动的人，一个也别放过。” 他顿了顿，看向阮郁，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此次，你打算独自前往？”
阮郁心中一凛，知道父亲意指谢清。他面色不变，恭敬回道：“公务在身，恐不便携女眷同行。”
阮遥却摆了摆手：“谢家女毕竟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两家结亲，意在和睦。你既要去钱塘一段时日，于情于理，也该问一问她的意思。她若愿同去，路上有个照应，亦可增进了解。若不愿，是继续留在府中，还是回将军府，甚或回北地，都由她。但这话，需得你亲自去问，方显诚意。”
亲自去问？阮郁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厌烦。与谢清那个女人多待一刻都觉得难受，还要他去问她是否愿意同行？但他面上依旧温顺：“是，儿子稍后便去疏影阁一趟。”
从父亲书房出来，阮郁并未立刻前往疏影阁，而是先回了清晖院。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父亲的决定，以及……构思如何与谢清进行这场注定不会愉快的对话。
他站在窗前，看着庭院中积存的残雪。父亲让他去问，无非是维持两家表面那点可怜的“和睦”。他当然不愿谢清同行，那只会搅乱他的计划，更会……玷污他心中那片属于钱塘、属于西泠小院的净土。
一个念头渐渐成形。既然非问不可，那便用她最厌恶的方式去问。以她的性子，断然不会接受。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温润如玉、却毫无温度的面具，对玄墨道：“去疏影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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