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那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谢屹的心头，连日来不曾有片刻冷却。
他独自一人坐在将军府的书房里，窗外是建康城渐沉的暮色，却丝毫未入他的眼。脑海中反复回放的，是林婉儿那梨花带雨却漏洞百出的控诉，是谢清那带着刺骨嘲讽的步步紧逼，更是自己那一刻如同被冰雪浇透的清醒。
“婉儿表妹……性情柔善……”
他曾无数次用这句话说服自己，说服对林婉儿心存疑虑的妹妹阿蛮。如今想来，这话是何等可笑！他谢屹，在战场上能洞察敌军动向，在朝堂上能分辨利害得失，却偏偏在一个深闺女子的眼泪和温言软语中，迷失了判断，成了一个睁眼瞎！
愤怒，最先涌上心头。是对林婉儿精心算计、搬弄是非的愤怒。那张楚楚动人的面孔下，竟藏着如此不堪的心机！她不仅试图污蔑清儿，更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将他谢屹的信任和关切，当作她争风吃醋、挑拨离间的工具！这对他而言，是比任何战场上的失利都更令人难以忍受的羞辱！
然而，愤怒之后，是更深沉的失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他并非对林婉儿毫无情意，那份因她“柔弱”、“需要保护”而生的怜惜与心动，曾是真实存在过的。也正是这份情愫，蒙蔽了他的眼睛，让他选择性地忽略了许多显而易见的疑点。阿蛮的多次提醒，清儿偶尔流露的不屑，他都只当作是姐妹间的龃龉，或是对林婉儿的偏见。
如今真相大白，那份曾有的情愫便显得格外讽刺和廉价。如同精心收藏的美玉，一朝发现竟是赝品，那种挫败感和自我怀疑，几乎要将他淹没。他谢屹，竟也有被情爱蒙蔽至此的一天！
“哥。”
一声带着些犹豫的呼唤在门口响起。
谢屹抬头，见是谢清站在那儿。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闯进来，只是倚着门框，手里拎着个酒囊，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不像往日那般带着桀骜或不耐烦。
谢屹心中一涩。他知道，醉仙楼之事，伤到的不仅仅是他和林婉儿之间那点暧昧，更是他们兄妹之间本就算不上亲密的关系。清儿当时虽咄咄逼人，却字字在理，反倒是他这个兄长，险些因外人而误会了她。
“进来吧。”谢屹的声音有些沙哑。
谢清走进来，将酒囊放在书案上，自己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动作依旧带着她特有的利落劲儿。“军中刚送来的，北地的烧刀子，够劲。”她言简意赅。
谢屹拿起酒囊，拔开塞子，一股浓烈辛辣的酒气扑面而来。他仰头灌了一大口，灼热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几分。
“清儿，”他放下酒囊，目光沉静地看向妹妹，“醉仙楼的事，是哥不对。”
谢清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他会如此直接地道歉。她摆了摆手，语气依旧平淡：“没什么对不对的。你看不清，我帮你撕开那层皮，省得你日后被她啃得骨头都不剩。”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那女人心思深，这次吃了亏，未必会甘心。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谢屹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林婉儿不会善罢甘休。经此一事，他算是彻底看清了。往日里觉得她温婉可人之处，如今想来都带着刻意的雕琢；觉得她柔弱需要保护，现在看来更像是她精心佩戴的面具。
“北疆近日如何？父亲信中可还提及边务？”谢屹转移了话题，不愿再纠缠于林婉儿之事。那让他觉得自己愚蠢。
谢清见他如此，也不再多言，顺着他的话头聊起了北地军情，偶尔夹杂几句对建康规矩的抱怨。兄妹二人就着烈酒，竟难得地聊了许久，虽不至亲密无间，但那层因林婉儿而生的隔阂，似乎在辛辣的酒气和直白的对话中，悄然消融了些许。
送走谢清后，谢屹重新坐回书案前。酒意微醺，眼神却愈发清明冷冽。
他铺开纸笔，开始给北疆的父亲写回信。信中详细汇报了京中动向、与几位皇子及阮家等人的接触，言辞谨慎，分析利弊。在信的末尾，他笔锋顿了顿，终究还是添上了一句：
“儿近日观事，方知人心之幽微，非战场之明刀明枪可比。往日些许旖念，实属不该，亦已勘破。今后自当以军务、家声为重，不为私情所困。请父亲放心。”
搁下笔，墨迹未干。他望着那最后几行字，心中最后一点因林婉儿而起的波澜，也彻底平复下去，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他唤来亲卫韩青。
“将军有何吩咐？”
“日后林府一切拜帖、礼单，一律退回。若林小姐派人来问，只说军务繁忙，无暇他顾。”谢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韩青微微一愣，随即垂首领命：“是！”
谢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冬夜的寒风瞬间涌入，吹散了一室酒气，也吹散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残存的暖昧。建康城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如同人心，难以捉摸。
既然有人选择在暗处织网，那他谢屹，便只需在这明处，擦亮他的刀锋，守好他的疆域，便是矣。那些儿女情长的纠葛，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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