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的冬日，天色总是亮得晚些。苏小小醒来时，窗棂外还是一片灰蒙蒙的颜色。她披衣起身，习惯性地伸手，指尖触碰到枕边那方冰凉的金缮碎砚。这几乎成了她每日清晨的一个仪式，仿佛能从那些带着裂痕的坚硬触感中，汲取到一丝支撑下去的力量。
小白鞋依旧是翻墙进来的，像一阵带着银铃声响的风，轻巧地落在院子里。她手里提着个油纸包，散发着刚出炉胡饼的焦香。
“喏，李婆婆家新出的梅干菜肉馅饼，热乎着呢！”她笑着把饼塞给正在洗漱的苏小小，目光随意地扫过屋内，落在了苏小小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碎砚上。
“这破石头疙瘩，看你天天摸，都快摸出包浆了。”小白鞋随口说道，语气里带着她惯有的直爽，“哪儿来的宝贝，这么稀罕？”
苏小小用布巾擦干脸，闻言笑了笑，也没多想，坦然道：“是阮郁给的。”
“阮郁？”小白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撇了撇嘴，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像是混合了嫌弃、担忧和某种欲言又止。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去摆弄带来的早点，语气重新变得轻快，“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苏小小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里略微有些奇怪，但并未深究。她知道小白鞋性子率真，对阮郁那种出身高门的权贵子弟，似乎一直有种天然的、平民式的排斥感。毕竟，在阮郁离开钱塘前，他也曾因好奇（小白鞋与她容貌相似）去酒楼看过小白鞋跳舞，而小白鞋从未给过他什么好脸色。苏小小只当是这种排斥感又发作了，并未将那一闪而过的异样神色放在心上。
两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就着热乎乎的胡饼和粗茶，算是用了早饭。小白鞋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昨晚在酒楼见到的趣事，哪个酸秀才喝多了掉进了荷花池，哪个富商为了争头牌一掷千金却闹了笑话……她讲得活灵活现，模仿着各色人等的语气神态。
苏小小听着，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这些市井间的鲜活热闹，与她平日里接触的诗书礼乐、文人雅集截然不同，却别有一番生动的趣味。听到好笑处，她甚至忍不住接了一句：“那富商莫不是把银钱当石子儿扔，听个响儿就开心了？”
这话一出，小白鞋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般，睁大了眼睛看着苏小小，啧啧称奇：“哎哟！我们小小如今也会打趣人了？不错不错，有长进！比以前那副清清淡淡、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可有趣多了！”
苏小小被她这么一说，自己也微微怔住。是啊，若是以前的自己，大抵只会微微蹙眉，觉得那些事粗鄙不堪，或是内心毫无波澜，绝不会如此自然地接话调侃。
她低头咬了一口胡饼，梅干菜的咸香在口中弥漫开。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这或许……才是林晓原本该有的样子吧？喜欢热闹，会被简单的趣事逗乐，甚至有点小小的促狭。只是那个在现代的林晓，童年被忽视，家庭只有索取，没有朋友，长大后为了生存疲于奔命，所有的开朗和幽默，早在日复一日的压抑和劳累中被磨平了棱角，只剩下麻木和疲惫。
来到这里，成了苏小小，拥有了相对安宁的环境和贾姨的疼爱，她小心翼翼地扮演着沉静通透的角色，以为那就是自己。直到经历望江楼风波，跌入抑郁的谷底，又被各方的善意（阮郁的懂得、谢阿蛮的维护、小白鞋的陪伴）一点点拉出来，那些被压抑的、属于林晓本真的部分，似乎才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这种感觉……不坏。甚至让她觉得，胸口那块压了太久的大石，好像松动了一点点。
钱塘 · 学业与隔阂
身体稍有好转，苏小小并未懈怠之前的功课。琵琶、洞箫、古琴、习字、舞蹈，这些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她精神世界的寄托，不能荒废。
只是，再去云娘子处学琵琶，或是面对陈老先生派人送来的书卷时，气氛总与往日不同。云娘子依旧会指点她的指法，讲解乐曲意境，但眼神里少了那份亲昵的交流，多了些公事公办的疏离。陈老先生那边，更是连面都少见，只通过书童传递功课和要求。
她知道，望江楼那支舞，像一根刺，扎进了师长们心里。他们期望她成为清流才女，她却“自甘堕落”去了酒楼献艺。这道裂痕，不是轻易能够弥补的。
她不再试图解释，只是默默地练习。指尖在冰凉的琴弦上划过，留下熟悉的韵律；毛笔在粗糙的桑皮纸上移动，写下清秀的字迹。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师长们，她并未放弃这些技艺，也并未忘记他们的教导。只是，她选择的路，或许与他们期望的，不再完全相同。
练字累了，她会起身活动一下，隔着院墙，能听到隔壁老周头家传来的乌骓马不耐烦的响鼻声。这时，她便会想起和小白鞋约好的骑马练习，心中便又升起一丝期待。
日子就这样过着，有挥之不去的抑郁阴影，有与师长间的微妙隔阂，但也有学骑马的笨拙乐趣，有小白鞋带来的市井欢笑，有贾姨无声的关怀，以及枕边那方碎砚带来的、远方的懂得与支撑。
她就像石缝里那株艰难探出头的小草，在冬日的寒风中，一点点地，试图找回属于自己的、更真实的颜色和姿态。过程很慢，也很难，但她知道，自己正在努力。不是为了成为别人期望的苏小小，而是为了成为那个……或许本就该更鲜活、更快乐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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