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下脚步，扶着身边一棵粗糙的松树微微喘息。山风冷却了我发烫的脸颊，也吹醒了我混乱的思绪。林间的寂静包裹着我，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咚咚作响，像是在抗议方才的狼狈。
我在跑什么？
这念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我又不是与人幽会私奔被逮个正着，不过是在这无人的山野，顺应本心，喊了几嗓子，疏解胸中块垒而已。这巍巍青山，莽莽林海，难道是他阮家私产不成？他爱站在那里当望妻石……不，是望山石，尽管站着好了。凭什么他一来，我就要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慌不择路地逃开？这未免太给他脸面，也太委屈了自己。
这么一层层想下来，心里那点因被窥见“不雅”而生的窘迫和慌乱，顿时如同被阳光蒸腾的晨露，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豁出去的坦然，甚至隐隐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倔强——反正最“出格”、最不像个“沉静才女”的样子他都看见了，还能怎样？难道还能去官府告我一个“有伤风化”不成？
心意既定，我不再往下山的方向挪动半分，反而转过身，沿着另一条被落叶覆盖、更显僻静的小径，朝着山林更深处探去。脚下是松软的腐殖土，踩上去悄然无声。绕过一片挂着红果的茂密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一小片依着山坡形成的天然平台，绿草如茵，四周被高大的古松和栎树环抱，形成一个与世隔绝的静谧空间。阳光挣脱了浓密枝叶的束缚，化作一道道明亮的光柱，斜斜地投射下来，在茸茸的绿草和点缀其间的野菊花上，洒下跃动着的、金币般的光斑。
这里比方才那处开阔的山崖更显幽僻，也更添了几分安宁与神秘。风吹过林梢，带来松涛的低吟，混合着远处隐约的、如同梵铃般的鸟鸣，交织成一曲天然的山林清音。
心情一旦放松，那些被礼教、被处境、被无形压力所压抑的、属于林晓灵魂深处的活泼与不羁，便如同解开了束缚的藤蔓，悄悄探出头来，肆意滋长。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为了方便登山，今日特意选了这身：月白的中衣贴身舒适，外罩的缥碧色半袖轻薄如雾，用的是上好的纱罗，行动间自带风致，仿佛拢着一袖山间云气；下身的交窬裙，青碧与丹红的间色丝线在光下流转，细密如鱼鳞的褶裥从高束的裙腰一路蔓延至曳地的裙摆，行走时已然如水波荡漾。这一身，虽素净，却处处透着灵动。
一个念头，如同被这山林灵气点燃的星火，倏地窜起，瞬间燎原：在这里，天地为幕，林木为席，跳一支只属于自己的舞，会是什么感觉？
没有挑剔的看客，没有严格的规范，没有需要迎合的目光。只有风是我的伴奏，阳光是我的追光，这满山秋色是我的布景。
心随意动，身随念转。我将一直握在手中、几乎要被汗浸湿的洞箫轻轻放在一块覆着青苔的圆石上。然后，我走到草地中央，深深吸了一口那混合着松针、泥土和野菊清冽芬芳的空气，仿佛要将这山野的精魂都吸入肺腑。
起初，动作还有些生涩和迟疑，手臂舒展得不够开，脚步也带着试探。毕竟，林晓那点跟着视频瞎比划的“舞功”，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但渐渐地，我被这无拘无束、天地间仿佛只剩我一人独尊的感觉彻底俘获了。我闭上眼，不再去回想任何具体的舞蹈动作，只是听从身体的本能，听从内心深处对自由呐喊的回应。
我模仿着记忆中那些古典舞的飘逸意象，张开双臂，宽大的袖摆瞬间被山风鼓起，如同飞鸟展翼，又似仙人御风。我旋转，用尽腰肢的力量，让裙裾高高飞扬起来，青碧与丹红的间色在急速的旋转中模糊、交融，化作一道绚丽夺目的彩色光轮，仿佛将天边的虹霓都剪下了一段，缠绕于身。细密的褶裥在旋转中彻底绽放，如同被春风吹皱的一池碧水，荡漾开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涟漪。
我跳跃，试图触碰那从枝叶缝隙漏下的光柱；我俯身，让指尖轻抚过带着露水的草尖。没有固定的章法，只是随心所欲地摆动、旋转、腾挪。让缥碧的衣袖画出风的轨迹，让曳地的裙摆扫过林间的静谧。阳光顽皮地在轻薄的纱罗衣料间穿梭、嬉戏，折射出朦胧而梦幻的光晕。在这一刻，我仿佛不再是我，而是这山林孕育出的一抹精魂，一棵汲取了日月精华、学会了舞蹈的树，一缕被山风赋予了形体的自由之气。
肺里的空气被一次次挤压出去，又贪婪地吸入更多清冽的山野之气，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原始的自由和畅快感，如同奔涌的溪流，冲刷过四肢百骸。那些近日来盘踞在心头的烦躁，那些对未来的隐隐担忧，那些因阮郁带来的、如同蛛网般粘腻的无形压力，仿佛都随着这毫无章法却淋漓尽致地舞动，被彻底地甩脱、碾碎、释放了出去。
直到感觉力气将尽，气息微促，我才缓缓停下舞动的脚步。胸口因剧烈的呼吸而微微起伏，脸颊一片滚烫，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但浑身上下却充满了一种酣畅淋漓后的、近乎虚脱的满足与轻松。我抬手，理了理因舞动而有些散乱的发鬓，那根用来固定发丝的素银簪不知何时已然松脱，险些要滑落下来。
看着周遭依旧静谧的山林，感受着体内奔腾后渐渐平息的血液，我忍不住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些许傻气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真痛快！这感觉，比背十首诗、弹一百遍琵琶都要来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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