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八，钱塘，西泠小院
陈老先生的病情总算稳定下来，如同风雨飘摇中的一叶扁舟，终于被拉回了平静的港湾。孙郎中捻着胡须，说了句“按时服药，好生将养，切忌再劳神”，便提着药箱走了。我送他到院门口，望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那根紧绷了数日的心弦，才“铮”地一声，缓缓松弛下来。这松弛并非全然轻松，反而带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像是连日支撑着某件重物的手脚，骤然卸力后，留下的绵软与酸胀。
回到自己的小院，贾姨正拿着细麻布，一点点擦拭着堂屋的桌椅窗棂，将这几日因我无暇顾及而落下的微尘细细拂去。灶间里，炖着给先生的鸡汤正“咕嘟咕嘟”地唱着歌，浓郁鲜香的蒸汽顶得锅盖微微作响，那股温暖踏实的人间烟火气，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悄然驱散着连日来萦绕不散的药石苦涩。
我在熟悉的书案前坐下。午后的阳光比前几日更慷慨了些，透过支摘窗，暖融融地铺洒在桌面上，将桑皮纸的纹理照得清晰可见，连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都在光柱里跳着无声的舞蹈。我抬起头，望向院中那棵陪伴了我多年的老枇杷树。冬日里枯槁的枝桠，在看似沉寂的表象下，此刻竟真真切切地，在几处向阳的梢头，顶出了些米粒大小的、鹅黄嫩绿的芽苞，怯生生，却又无比坚定地探出头来，沾染着一身金灿灿的阳光。
连日来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心间流淌、交织。先生病榻前粗重艰难的呼吸，炭火盆里明灭不定的光，汤药蒸腾起的带着苦味的白汽，云娘子那曲尚未参透却意境苍茫的《松涛》，王珩赠书时明亮坦荡的眼神，以及……那封来自京城、措辞严谨、字里行间透着冷静衡量与遥远观望的信笺。最后，一切都沉淀下来，化为守护长夜后，黎明到来时，那份万籁俱寂中，混合着担忧、疲惫，以及一丝微弱却顽固的、劫后余生般的喜悦。
这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臆间充盈，几乎要满溢出来。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安静放置在案旁的琵琶弦。
没有意图去弹奏《松涛》，也并非为了温习任何一支熟悉的曲调。我只是信手，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需求，拨动了那几根冰凉的丝弦。
“琤——”、“咚——”、“泠——”
几个不成调的、零星的音符，如同受惊的玉珠，骤然跌落在寂静的空气中，跳跃，滚动，带着些许生涩的颤音。它们毫无章法，却异常真实。这一个，似乎还带着昨夜指尖沾染的、未曾散尽的药草微苦；那一个，又仿佛裹挟着炭火盆边炙烤而来的、令人安心的余温；另一个，则清冽冽的，像是融化了檐下冰棱，滴落在青石板上碎裂开来的声响。
这些声音的碎片，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闪烁，碰撞，又悄无声息地湮灭。它们是我这几日纷乱心绪最直白的投射，未经雕琢，甚至有些笨拙，却无比鲜活。
弦音止息，满室重回寂静。然而，这寂静与先前已截然不同。先前的静，是空茫的，带着悬心的焦虑；而此刻的静，是被那些零碎音符洗涤过的，内里充盈着波澜过后、缓缓沉淀下来的沙砾，坚实而具体。
这，便是我的“丘壑”吗？我无声地问自己。
或许，它还远未成型，没有《松涛》曲谱中那虬枝盘绕、风过万壑的磅礴气象。但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概念，也不再是书本上冰冷的文字。它是由先生额头的滚烫与退去高热后的微凉，由彻夜不眠守候时窗外渐次暗淡又次第明亮的星辰，由贾姨絮叨的关爱与友人无声的支持，由指尖的酸麻与心头的牵挂……是由这些具体而微、带着体温和呼吸的瞬间，一点点堆积、塑造起来的，独属于我苏小小的、真实的生命质地。它或许不够壮丽，却足够真切。
我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丝弦细微的震动，如同心湖深处尚未完全平息的涟漪。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老枇杷树的新芽在光晕中显得愈发剔透。春风拂过院墙，带来远处西湖水汽的湿润和泥土苏醒的气息。
春意，正悄无声息地，浸润着这片历经冬寒的土地，也浸润着我这颗刚刚经历了一场小小风雨的心。前路或许依然漫长，未知的命运依然如同阴影潜伏在十九岁的门槛之外，但至少在此刻，在这方小小的、充满了生活实感的院落里，我感受到了某种内在力量的悄然生长，如同枝头的嫩芽，微弱，却蕴含着整个春天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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