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安国公府，赏春宴。
春宴正酣，满园姹紫嫣红，衣香鬓影。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亭台水榭间，或品评新得的珠宝，或传阅最新的诗稿，言笑晏晏，一派和乐。林婉儿身着一身新裁的雨过天青色流云纹绡纱裙，发髻上的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衬得她姿容愈发娇美，气度雍容。她坐在主位下首，正与几位交好的尚书、侍郎家小姐低声说笑，言辞间不着痕迹地引领着话题，维持着她一贯的优雅得体。
“……要我说，还是京中的牡丹最是雍容，钱塘那些花啊朵的，看着娇弱，终究少了些气度。”一位小姐摇着团扇，语气带着京城贵女特有的矜傲。
林婉儿唇角含笑，正要接话，将这个话题引向更符合她心意的方向，一个略显响亮、带着几分飒爽之气的女声却突兀地插了进来：
“哟，我当是谁在这儿高谈阔论呢，原来是林小姐。”
林婉儿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抬眼望去，果然看见那个让她心头一堵的身影——谢阿蛮。
谢阿蛮，镇北将军谢擎的掌上明珠，老将军四十多才得了这么个女儿，宠得如珠如宝。此刻，她穿着一身利落的石榴红胡服，未着披帛，头发也未曾梳成时下流行的复杂发髻，只简简单单束成高马尾，以一根金环固定，浑身上下不见多少珠翠，却自有一股逼人的英气。她大步走来，毫不客气地在林婉儿对面的空位坐下，动作间带着武将之家特有的爽利，与周遭环佩叮咚、步履姗姗的闺秀们格格不入。
阿蛮。林婉儿在心中嗤笑一声，真是人如其名，毫无教养的野蛮丫头。她最看不惯谢阿蛮这副做派，堂堂将军府千金，整日舞刀弄枪，言行无状，半点大家闺秀的风范也无。若非父亲近来有意与谢将军交好，再三叮嘱她不可得罪，她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
“谢小姐。”林婉儿放下茶盏，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浅笑，语气却疏离得很，“今日怎么有兴致来参加这赏花宴了？” 她刻意在“赏花”二字上加了重音，暗讽对方与这风雅场合不搭。
谢阿蛮浑不在意，自己动手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才挑眉道：“怎么？这园子我来得，你们议论的钱塘花卉，我就听不得了？” 她目光扫过刚才说话的那位小姐，带着几分戏谑，“我倒觉得，花木无分贵贱，各有各的风骨。就像人一样，不是穿金戴银、说话拐弯抹角的，就一定是好的。”
这话意有所指，几位小姐脸色都有些微妙。林婉儿心中愠怒，面上却不动声色：“谢小姐快人快语。只是赏花品人，各有所好罢了。”
就在这时，另一位不太清楚内情的小姐，许是想缓和气氛，笑着岔开话题：“说起钱塘，前几日我倒是听兄长提起一位才女，好像姓苏，名小小，说是诗作极好，一曲琵琶更是空灵动人，在那边颇有名气呢。”
“苏小小”三个字一出，林婉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万分之一秒，虽然立刻恢复如常，但指尖已微微收紧。怎么哪里都有这个名字？阴魂不散！
她正想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引开，谢阿蛮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眼睛一亮，抢先开口：“苏小小？可是那个作了‘雪尽南枝初破寒’的西泠苏小小？”
那小姐点头：“正是。谢小姐也听说过？”
“自然听说过！”谢阿蛮抚掌，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好一个‘东风未肯平分色，先上佳人翡翠鬟’！这诗句，灵动鲜活，比某些人整天吟风弄月、无病呻吟的强多了！还有那琵琶，听说一曲《半……》”她顿了顿，似乎记不清曲名，挥挥手，“反正就是极好！这般有真才实学的女子，管她出身何处，都值得敬重！”
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林婉儿，带着明显的挑衅。谢阿蛮自幼便与林婉儿不对付，看不惯她那副虚伪做作、处处算计的性子。方才她一来，就敏锐地察觉到林婉儿在听到“苏小小”名字时那一闪而过的不自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林婉儿不喜欢的，她谢阿蛮偏要捧上天！
林婉儿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袖中的手紧紧攥住，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这个谢阿蛮，粗鄙不堪，竟然在这种场合，公然褒奖那个苏小小，还借此暗讽于她！她强压下心头的怒火，维持着风度，淡淡道：“谢小姐倒是消息灵通。不过，市井传闻，多有夸大，未必尽实。何况，女子德行为先，才华嘛……终究是锦上添花之物。”
她这话，既贬低了苏小小的才名不过是“市井传闻”，又暗指对方可能“德行有亏”，可谓诛心。
谢阿蛮闻言，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反驳：“林小姐这话说的，倒像是亲眼见过人家德行有亏似的？我倒是觉得，比起那些只会躲在深宅大院里，靠父兄荫蔽、搬弄口舌是非的所谓‘贵女’，苏小小这般凭自身才学立足的女子，更令人钦佩！至少，她的才名是她自己挣来的，不是靠家族吹捧出来的！”
这话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了在场所有依靠家族势力的贵女脸上，尤其是林婉儿。她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再也维持不住那完美的笑容。
“谢阿蛮！你……”她气得胸口起伏，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跟这种蛮横无理的人讲道理，简直是对牛弹琴！
“我怎么了？”谢阿蛮站起身，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婉儿，眉眼间全是桀骜不驯，“我说错了吗？林婉儿，你从小到大就这点本事，看谁不顺眼就在背后说人闲话，搞些小动作。有本事，你也像人家苏小小一样，写首好诗，弹首好曲来看看啊？”
她说完，也不看林婉儿那铁青的脸色，对着刚才提起苏小小的那位小姐爽朗一笑：“这位姐姐，若有机会，定要引荐我认识认识那位苏娘子，我最欣赏这样有真本事的人了！”
然后，她像只打了胜仗的孔雀，昂首挺胸，转身大步离去，留下满亭的死寂和一众脸色各异的小姐们。
林婉儿死死盯着谢阿蛮离去的背影，牙关紧咬，心中的怒火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苏小小！又是苏小小！这个名字如同一个魔咒，不仅在钱塘阴魂不散，如今竟连京城，连她林婉儿的社交圈都要沾染！还偏偏是通过谢阿蛮这个她最厌恶的人之口！
好啊，真是好得很！一个乡野村姑，一个粗鄙武女，倒是臭味相投！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意，重新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指尖却仍在微微颤抖。
苏小小，你且等着。还有谢阿蛮……今日之辱，我林婉儿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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