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彻底停了，天空虽未放晴，但云层薄了些，透下些朦胧的天光。我换了双不易湿滑的鞋子，撑着油纸伞，独自往书铺走去。
街道被雨水冲刷得干净，行人不多，显得有几分清寂。书铺里依旧是那令人安心的混合气味——墨香、书香、还有淡淡的芸草味。郑先生正坐在柜台后，就着窗口的光线修补一本旧书的线装，见我进来，抬起眼，隔着那副叆叇温和地点了点头，并未多言，只指了指里间书架的方向。
我会意，径直走向里间。那本薄薄的画论果然放在老位置。我取下来，站在窗边静静翻阅。书中论述用笔与意境的关系，倒是与陈老先生平日教导的“文以载道”、“意在笔先”颇有相通之处，看得入神。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熟悉的、清朗温和的语声，是与郑先生寒暄，询问可有新到的舆地类图谱。
是阮郁。
我翻动书页的手指未停，心跳的频率也未曾改变。该来的，总会来。在这方小小的书铺里，似乎总能“恰好”遇到他。
脚步声靠近，月白色的衣角出现在书架的另一侧。他今日未执马鞭，手中空着，姿态闲适，仿佛真是随意来逛逛。
“苏娘子。”他隔着书架，拱手一礼，笑容依旧无可挑剔，带着恰到好处的偶遇惊喜，“又见面了。”
我合上书册，抬眸，回以一礼：“阮公子。” 目光平静，无波无澜。
他的视线落在我手中的画论上，唇角微扬：“苏娘子涉猎广博，连画论亦有钻研。” 不待我回答，他话锋便极其自然地一转，仿佛只是兴之所至的探讨，“前日偶闻娘子在通判府中一曲《半壶纱》，清音绝伦，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曲中那份超然物外之意，不知是源于对前人曲谱的深刻领悟，还是娘子自身心境的写照？”
他没有提诗，没有提林婉儿，更没有提任何宴席上的纷扰，直接切入了最核心的、关于心性与创作源头的问题。这比任何客套的恭维或刻意的打听，都更显高明，也更能探知深浅。
我迎着他的目光，那目光看似温和，内里却藏着不容错辨的探究。我略一沉吟，坦然道：“心有所感，音便随之。曲谱不过是载体，若心中无此境地，纵有千古名谱，亦难奏出真意。” 我并未深言自身心境，只阐述了心与音的关系，将问题轻轻荡开。
阮郁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赏，仿佛我的回答正在他预料之中，却又比他预想的更为圆融。他点了点头，语气带着几分慨叹：“娘子此言，深得艺道三昧。心为音之主，技为音之仆。只是这‘心之所感’，往往玄之又玄，非亲身经历、深切体悟不能得。娘子年纪轻轻，能有此等感悟，实在难得。”
他这话，看似赞同，实则又将问题绕了回来，隐隐指向我这份“感悟”的来历。
我垂下眼帘，看着手中书册泛黄的封皮，声音依旧平稳：“天地万物，四时流转，市井百态，皆可入心，皆可生感。未必需要惊心动魄的经历，于平凡日常中品出真味，或许更为真切。”
我将“感悟”的来源，归结于对平凡生活的观察与体悟，这既是实情，也巧妙地回避了他可能的深究。
阮郁闻言，静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中那层惯有的、仿佛精心调制过的温和似乎淡了些，多了几分真实的意味：“于平凡中见真味……说得真好。倒是在下着相了，总以为非凡境地方能孕育非凡之音。”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除了探究，似乎又多了一点别的东西，像是……一种遇到了同类般的审视与衡量。
他没有再追问，转而谈论起那本画论中的某些观点，言辞精辟，见解独到，显然于此道亦有不俗的修养。我们隔着书架，就着书画与音律相通之处，交谈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气氛算不上热络，却有一种奇异的、基于学识与智慧的平静交流。
最后，他拱手告辞，依旧是那般风度翩翩，从容离去。
我拿着那本画论到柜台结账。郑先生如常包好书册，递给我时，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场暗藏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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