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杯盘碗筷都已收拾干净。天色向晚，夕阳的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又渐渐沉入墨蓝，如同打翻的调色盘，色彩浓郁而静谧。小院里挂起了那盏旧灯笼，晕开一团温暖昏黄的光，驱散了角落的黑暗，也勾勒出枇杷树愈发清晰的、在秋风中微微摇曳的轮廓。
阿萝细心，不用人多说，便主动帮着贾姨将灶间归置整齐，锅碗瓢盆各归其位，连灶台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柳茵则毫无形象地满足地抚着肚子，靠在微凉的石椅背上，望着天幕上开始一颗接一颗迫不及待闪烁起来的星子，由衷地感叹道：“苏姐姐，你这‘鱼咬羊’可真绝了！鱼片又嫩又滑，入口仿佛就要化开，那汤更是鲜得不得了，醇厚又不腻人，我方才真恨不得把盆底都刮干净才罢休！”
贾姨在一旁慢悠悠地摇着蒲扇，慈爱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身上流转，闻言笑道：“你这丫头，尽说大实话。小小为了张罗你们这顿饭，从选料到烹制，哪一样不是费了心思的。”
我抿唇笑了笑，并未居功。晚风习习，不仅带来了邻家隐约的谈笑和炊烟火气，还送来了不知哪家院落里晚开的桂子残留的最后一缕甜香，与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饭菜余韵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属于秋夜的、踏实而温暖的氛围，让心中一片安然宁和。见大家都有些慵懒，我便起身道：“刚吃完饭，不宜久坐贪凉，我吹首曲子给你们听听，权当消食了。”
转身回屋，取来那管已被摩挲得温润光亮的紫竹洞箫，重新立于庭院中央渐浓的暮色里。秋夜的空气带着明显的凉意，深吸一口，满是植物叶片枯萎前释放出的清冽气息，以及泥土微润的芬芳。这一次，我没有选择《半壶纱》的空灵，而是吹奏了一曲更为悠扬开阔、略带苍茫之感的《鹧鸪飞》。箫声本就低沉婉转，富于叙事感，在这初秋凉意渐生的傍晚听来，更添几分天地辽阔、秋高气爽的意境，也隐隐应和着心中那份对时节流转的细微感知。箫音袅袅，盘旋而上，不疾不徐，仿佛能看到成群鹧鸪在暮色四合的天际振翅高飞，掠过金黄的稻田、连绵的远山，将人的思绪也情不自禁地带向了那遥远而未知的、笼罩在薄暮中的地平线。
柳茵和阿萝都彻底安静了下来，不再交谈，只静静地聆听着。晚风轻柔地拂过她们额前的碎发和柔软的衣角，带来丝丝凉意。灯笼那温暖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她们年轻而专注的脸庞，映出眼中沉浸于乐声时的平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旋律而生的飘远思绪。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清晰的犬吠，更衬得小院此刻的宁静深邃，仿佛自成一方天地。
一曲吹罢，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在微凉的夜空中，余韵却似乎还在耳畔萦绕不去。四周愈发静谧，方才被乐声掩盖的、墙角石缝里那些不知名的秋虫的低沉吟唱，此刻变得清晰起来，窸窸窣窣，如同夜的低语。
“真好听，”阿萝过了好一会儿，才极轻地说道，像是怕声音大一点就会打破这份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宁静氛围，“听着这曲子，心里头什么烦扰纠结都没了，空落落的，却又觉得很满。只觉得日子若能一直这样，平平安安，有知心的人相伴，有可口的饭菜，有动人的乐曲，就这样细水长流地过下去，比什么都强，什么富贵荣华好似也都比不上了。”
柳茵也难得地没有大声附和，只是深深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望着星空深处，不知那广阔无垠的天幕勾起了她怎样的遐思，或许是对未来的模糊憧憬，或许也只是享受这片刻放空的安宁。
又随意说了会闲话，多是柳茵在绘声绘色地讲述，提及近日城中的趣闻轶事。无非是城西新开了家点心铺子，做的芙蓉糕如何香甜细腻；或是东街那个走街串巷多年的李货郎，如何终于攒够了聘礼，欢天喜地地娶回了心仪已久的邻家姑娘；再或是西湖边的荷塘褪尽了夏日的繁华，残荷听雨也别有一番风韵……话题琐碎而真实，充满了市井生活特有的鲜活气与烟火人情味。没有引经据典，没有风花雪月，却让人感到无比的亲切与放松。
眼看夜色渐深，墨蓝的天幕上星子愈发明亮密集，如同撒了一把碎钻，那轮月亮也升得更高，清辉遍洒，两人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告辞。
我将她们送到院门口，细细叮嘱夜里路黑，务必提着灯笼走慢些，看着脚下。她们连声应了，提着那盏散发出昏黄光晕的小小灯笼，身影相伴着，渐渐融入巷口朦胧而深沉的夜色里，脚步声和低语声也渐行渐远，终至不闻。我方才轻轻掩上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院门，仔细插好门闩，将秋夜的微凉与外界的一切都暂且关在了门外。
小院重归彻底的宁静。灯笼依旧在廊下散发着孤独却温暖的光。空气中似乎还隐约残留着晚餐时“鱼咬羊”的鲜香气息，以及友伴们清朗欢快的笑语声，萦绕在鼻尖与耳际，久久不散。我独自站在枇杷树下，仰头望了望秋夜那显得格外高远、深邃的天穹，和那轮渐趋圆满、洒下清冷光辉的月亮，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甘甜的空气，只觉得胸腔间被一种扎实而饱满的暖意充盈着，熨帖着四肢百骸。
这样的日子，平淡如水，没有波澜壮阔，却贵在细水长流，静水深流。有丝竹悦耳，可抒怀言志；有书香沁心，可对话古人；有温暖的亲情环绕，可遮风挡雨；有真挚的友情相伴，可分享悲喜……这一切，已然构成了一个丰盈而自足的世界，足以滋养灵魂，足以抵御院墙之外一切可能的风雨侵袭与世事无常。那些遥远的、属于另一个截然不同世界的纷扰与人事，于此刻安然栖居于自家小院的苏小小而言，都不过是吹过高高院墙之外的一阵风声，听过，感受过那丝凉意，便也任由它散去，不留痕迹。心湖深处，依旧是月映万川，澄澈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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