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鹤亭文会的波澜，并未立即在小院之外掀起滔天巨浪，却也未曾完全平息。它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初时涟漪圈圈，随后沉入水底，只在某些时刻，才悄然显露出一丝痕迹。
生活似乎重归旧轨。陈老先生依旧准时前来授课，对我那首引发议论的诗，他只在一次讲解《文心雕龙·神思》篇时，淡淡提及：“‘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此乃为文之基。汝前日之句，得此真趣，故能动人。然，”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古井无波，“‘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方是根本。切不可因偶得一鳞半爪，便沾沾自喜，忘了这砚台底的功夫。”
我凛然受教。深知那日不过是借了古人光华，自身根基依旧浅薄。于是，愈发沉下心来，跟随陈老先生研读经史，揣摩义理，那每日一百个“永”字，也写得更加沉实有力。墨香氤氲中，心绪渐渐沉淀，那些因外界关注而起的细微波动，也慢慢平复。
然而，“名声”这东西，一旦生出，便如春日柳絮，无孔不入。
变化是细微的。云娘子再来授课时，指点愈发精心，有时会多停留片刻，与我探讨某些曲目的意境处理，言语间，已隐隐带了几分平等交流的意味。她偶尔会提及，近日在别的教习场合，听人说起“西泠桥畔的苏小娘子”，言语间多有好奇。
顾嬷嬷也听闻了些许风声。一次指点我行走仪态时，她难得地多说了几句：“女子有才，是锦上添花。然，才名在外，更需谨言慎行，持重守静。行止坐卧，皆需合乎尺度，方能不授人以柄。”她的话语依旧严厉，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
就连巷口的孙阿婆，如今见到我，笑容里也多了几分与有荣焉的暖意，偶尔送来饮子时，会小声说一句：“小娘子如今是出息了，街坊们都夸呢。”而王婆婆的针线铺里，那些常来闲话的妇人，话题中也偶尔会带上“苏家那个会写诗的小娘子”。
这些来自熟悉之人的态度变化，温和而善意，却也让清晰地感觉到，那日放鹤亭的“初啼”，确实让“苏小小”这个名字，在钱塘城的某个小圈子里，留下了印记。
这一日，柳茵兴冲冲地跑来，手里拿着一本新装订的诗集，封面上写着《湖山清音集》。“苏姐姐你看！”她献宝似的将诗集递给我，“这是郑先生书铺新刊印的，收录了近来钱塘一些文人的唱和之作。里面有栖霞子先生、梅溪散人他们的诗，还有……”她翻到其中一页，指给我看，“还有你那首咏湖诗呢！虽未署名，只题了‘西泠女史’，但大家都知道的！”
我接过诗集，看着那熟悉的诗句印在散发着墨香的纸上，心情有些复杂。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自己的言语（尽管是借来的）被记录下来，传播开去。欣喜之余，那份因“借”而来的心虚也悄然滋长。
“郑先生说，这诗集刊印不多，只在相熟的文友间流传。”柳茵兀自兴奋，“我阿兄求得一本，宝贝得什么似的。苏姐姐，你现在可是真的有名气了！”
我合上诗集，轻轻放在一旁，拉住柳茵的手：“不过是侥幸罢了。茵娘，此事我们自己知晓便好，莫要再对外人提起，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柳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很快又被别的趣事吸引，说起阿萝家绸缎庄新到的苏绣样子如何精美。
送走柳茵，我独自在院中坐了许久。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暖橙色，远处的西湖静谧如画。那本《湖山清音集》就放在手边的石桌上，像一个小小的、无声的宣告。
名声已如种子落下，在看不见的土壤里悄然生根。它带来了一丝微光，也投下了一缕阴影。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写的每一笔字，读的每一卷书，甚至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放入某种期待中进行审视。
但这未必是坏事。陈老先生说得对，这是压力，亦是鞭策。它催促我不能停留于侥幸，必须用实实在在的“砚底功夫”，去填充“苏小小”这个名字之下的内涵。
我起身回到书房，重新铺开练字的麻纸。笔锋落下，更加专注。窗外，暮色渐浓，小院宁静如常。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这砚底微澜，终将推动着小舟，驶向更广阔的、也是更未知的湖心。而在此之前，我需要积蓄更多的力量，磨砺更硬的船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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