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先生告假数日，院子里少了那沉静的讲书声和淡淡的墨香，竟让人觉得有些空落。直到一个微凉的清晨，那熟悉的、略显佝偻的青色身影，再次提着那个旧布包，出现在了院门口。
“陈先生。”贾姨正在院中晾晒昨日从阁楼取出的旧书，见到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前，“家中事可都妥当了？”
陈老先生拱手还礼，面色如常，只是眉宇间似乎比往日更添了几分风尘仆仆的倦意，声音也愈发沙哑：“劳贾嬷嬷挂心，些许俗务，已处置停当。”他的目光扫过廊下摊开的那些泛黄书卷，微微颔首，并未多问。
我闻声从屋内出来，向他行礼问安。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打量片刻，淡淡道：“气色尚可。功课未曾懈怠便好。”依旧是那般言简意赅，不见寒暄。
课业照常在堂屋进行。他先检查了我临摹的字帖。我心中略有忐忑，这几日他不在，我除了完成他布置的功课，也依着自己的兴趣，多临了几页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自然是此时已有的摹本），虽只得其形之万一，却自觉比之前刻意求工整时，多了几分不自然的流畅感。
陈老先生拿起那几张麻纸，看得比往常更久些。枯瘦的手指沿着字的间架结构虚虚划过，尤其是在几个“之”字和“永”字的牵丝映带处停留良久。堂屋内静悄悄的，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半晌，他放下字帖，抬眼看我，眼中神色难辨：“笔力未见长进，倒是这‘意’……先行了一步。”
我心中一紧，以为他要批评我笔法不固，却贪求意趣。
他却话锋一转，问道：“老夫不在这些时日，你除了临帖，还做了些什么？”
我如实回答，说了去书铺，说了泛舟采莲，也说了在阁楼整理出父母旧籍，翻阅了些杂记诗文。
他静静地听着，末了，目光再次落回那几张字帖上，缓缓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有丘壑，笔下自有烟霞。你如今笔下的这点‘意’，虽稚嫩，却非凭空而来。可见是那些山水之色、前人心得，滋养了你的眼界。”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只是，意趣需以法度为根基，方不致流于浮滑。从今日起，除临帖外，每日加练一百个‘永’字，务求笔笔中锋，力透纸背。”
“是，先生。”我恭敬应下，心中却因他这番不同于往常的评语而泛起微澜。他并非否定我的尝试，而是指出了方向。
接下来的讲书，他并未接着上回的内容，而是从那些我刚晾晒的旧籍中，抽出一卷我父亲批注过的《水经注》杂记，就着上面的批注，延伸开去，讲起了九州山川的形胜与变迁。他的讲解不再局限于字句训诂，而是将地理、历史、甚至些许传闻逸事融汇其中，视野开阔，让我听得入神。我仿佛能看到父亲当年在灯下批注此书时，与此刻的陈老先生，有某种精神上的共鸣。
课间休息时，陈老先生没有像往常一样静坐品茶，而是走到廊下，目光掠过那些沐浴在晨光中的旧书，尤其是在那本蓝色布面的诗集上停留了一瞬。
“令尊治学严谨，涉猎广博；令堂灵心慧质，情怀婉转。”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语，“你能承袭二者之长，是造化。”他转头看我，眼神深邃，“莫要辜负了这身血脉，这片湖山。”
他的话很轻，却重重地落在我心上。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如此直接地提及我的父母，并给予这样的期许。这不仅仅是师长对学生的勉励，更像是一种基于对逝者了解与尊重的、沉甸甸的托付。
后半段的习字，我格外专注。那一百个“永”字，不再觉得是枯燥的重复，而是打磨根基的必要历程。笔尖凝聚着气力，在粗糙的麻纸上一笔一划地书写，墨迹沉实，仿佛也能将陈老先生那句“莫要辜负”一同镌刻进去。
课程结束，陈老先生告辞离去。他走出院门时，脚步似乎比来时略沉，那青布衣衫的背影在巷口拐角处消失前，仿佛微微停顿了一下，最终融入市井的人流。
我站在院中，看着石桌上尚未干透的字迹，又看了看廊下那些承载着过往的书卷。陈老先生的归来，不仅带来了中断的课业，更像是一股沉稳的力量，将我近日有些散漫的、沉浸在市井烟火与友伴嬉游中的心绪，重新拉回到了书斋的沉静与墨香的凝练之中。
他看到了我笔下的“意”，也指出了“法”的重要。他连接了我与这具身体父母的文脉渊源，也赋予了我一份无形的责任。
贾姨走过来，轻声道：“陈先生今日的话，似乎比往日多些。”
我点点头，没有言语。心中却明白，学业的路径仿佛又开阔了一层。从前是识字、明理、习规矩，如今，似乎开始触及那更深处的、关乎心性、眼界与传承的东西。
墨池虽小，亦可纳须弥。而这探寻之境，方才刚刚揭开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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