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壁车成了小院的一部分,如同那株枇杷树,或是廊下那几盆日渐茂盛的兰草,自然而然地融入了我的生活。它静静地停在院门一侧,青骡被老周头照料得毛色愈发油亮,那碧纱窗在日光下,漾着水波似的柔光。
起初,乘坐它出门,心中总还存着一丝新奇与些许的不惯。仿佛自已与这钱塘的街巷之间,凭空多了一层隔膜。但几次之后,那点异样感便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妥帖的安然。
这日,需往郑先生书铺去取几部他代为寻来的前朝诗文集。时辰尚早,晨光熹微,空气中还带着夜露未干的清凉。老周头早已套好车,安静地候在门外。我登上车,放下那道浅碧色的纱帘,世界便瞬间柔和了下来。
车轮滚动,辘辘之声不疾不徐,如同为这清晨谱写的序曲。我靠在清凉的青布坐垫上,目光透过那层薄纱望向窗外。熟悉的街景——挑着担子吆喝早点的贩夫、提着篮子的妇人、匆匆赶路的书生——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青绿的薄绡,轮廓模糊了,色彩调和了,少了分市井的喧嚣,多了分画境般的宁和。他们的交谈声、叫卖声,也仿佛隔着一重水传来,不再清晰刺耳,只余下模糊的背景音。
我能感觉到,当这辆不算起眼却特征明显的油壁车经过时,依旧有目光投来。但那目光撞上这层碧纱,便失了着力点,只能徒劳地在外徘徊。我不再需要下意识地端正姿态,或是在心中预演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搭讪与议论。在这方小小的、移动的静室里,我可以彻底地放松下来,任由思绪飘飞,或只是单纯地看着那流动的、被染上碧色的街景,感受着车轮规律的震动。
这感觉,颇有些像慧觉师父所说的“镜心”。碧纱如镜,映照着外界的车马行人,却不为所动,不染尘埃。而我坐在镜后,安然自在。
行至西泠桥畔,车速稍缓。我透过纱窗,望向那熟悉的湖面。晨光中的西湖,烟波浩渺,远山如黛,景致与步行时所见的并无二致,但因了这层碧纱的过滤,那水光山色仿佛更添了几分幽邃的意韵,像是陈年古画上沉淀下来的色彩,静谧而悠远。
有几个总在湖边玩耍的稚童,认得这车,远远地便指着叫道:“是苏娘子的车!”他们并不靠近,只笑嘻嘻地目送车子驶过。那纯然的、不掺杂质的目光,透过碧纱,反而比那些成人的审视更易抵达心底,让我不由微微一笑。
到了书铺,郑先生见我从车上下来,并无意外,只如常招呼。倒是铺子里几位正在选书的陌生文人,目光在我与门外的油壁车之间流转片刻,带着几分了然与不易察觉的打量。我坦然受了,心中却庆幸有那碧纱,免去了路上可能的烦扰,得以保存精力来应对这必要的寒暄。
取好书,婉拒了郑先生留茶的好意,我依旧乘车返回。归途阳光渐烈,车内却因那纱帘的遮蔽,并不觉得闷热,只觉光影朦胧,凉风偶从帘隙钻入,带来丝丝舒爽。
回到小院,贾姨正坐在枇杷树下拣选新买的绿豆,见了我便问:“今日坐车可还顺当?日头大了,没晒着吧?”
“顺当得很,”我笑道,“车里很阴凉,这碧纱窗极好。”
贾姨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车边,爱惜地摸了摸那光滑的车壁,又看了看那完好无损的纱窗,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那就好,那就好。总算是件合用的东西。”
看着她那心满意足的样子,我心中暖意融融。这辆车,于她而言,或许更是她能力范围内,所能给予我的、最实在的呵护与“体面”。
午后,我坐在廊下翻看新取回的诗集,偶一抬头,看见那辆油壁车静静地停在院墙边,碧纱窗在浓绿的树影下,泛着幽幽的光。它不再仅仅是一件代步的工具,更像是一位沉默的守护者,为我在这日渐喧腾的名声与我所珍视的清静日常之间,筑起了一道温柔而有效的屏障。
车轮碾过的,是尘世的路径;而碧纱笼罩下的,是我依然故我的初心。如此,便很好。
喜欢晓渡钱塘:我的苏小小人生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晓渡钱塘:我的苏小小人生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