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是真真切切地热起来了。梅雨时节积攒下的最后一丝凉意,也被愈发骄纵的日头蒸发殆尽。清晨还好,尚有些许微风带着露水的清润,一旦过了巳时,阳光便如同烧熔的白金,泼洒下来,灼得人皮肤发烫。连西湖的水面,望去都泛着一层刺目的、跳跃的亮光,失了春日的柔和。
小院里的日子,也自然而然地换成了夏日的节奏。
晨起练字读书的时辰,愈发提早了。往往天光刚蒙蒙亮,我便已在书案前坐定,趁着那难得的清凉,或是临几行小楷,或是读几页闲书。待到日头升高,堂屋里便待不住人了,那热气透过瓦片、透过墙壁,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连空气都是温吞的。
于是,午后最炎热的几个时辰,便成了名副其实的“歇昼”时光。
贾姨早早地将堂屋的竹帘尽数放下,又用井水将廊下的青石板泼湿。那水渍“滋啦”一声,很快便被热气蒸干,只留下一片短暂的、带着土腥味的凉意。我们便将活动的中心,移到了院中那棵日渐茂盛的枇杷树下。
这树有些年头了,枝干虬曲,叶片阔大厚实,绿得发暗,撑开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荫凉。坐在树下,仿佛自成一个清凉的小世界。阳光被筛滤得细碎,落在身上,只余下斑驳晃动的光斑,不再有灼人的力量。偶尔有风穿过枝叶,带来“飒飒”的响声,那风也是凉的,带着树叶特有的青涩气息。
贾姨搬来了两张竹制的躺椅,铺上凉席。我们便各占一张,或躺或倚,手里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头顶的蝉鸣,那声音高亢而绵长,像是为这夏日午后谱写的、唯一的乐章。
有时,柳茵和阿萝会顶着大太阳跑来,脸颊晒得红扑扑的,手里捧着用新鲜荷叶包着的、还带着井水凉气的红菱或是莲蓬。我们便围坐在树下的石凳旁,一边剥着清甜水嫩的果肉,一边听着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城中的新鲜事。哪家绸缎庄进了时新的冰纨,哪家茶楼出了新式的消暑饮子,或是谁家画舫夜游时奏了何等新曲。她们的声音鲜活而雀跃,如同投入静水的小石子,激起一圈圈快乐的涟漪,又很快消散在这慵懒的午后里。
我微笑着听,偶尔插上一两句。看着她们明媚无忧的脸庞,心中那份因名声和成长而带来的些微沉重,也仿佛被这纯粹的、属于少女的活力所稀释。她们的世界简单而直接,如同一阵清爽的夏风,吹拂着我那有时会过于沉静的心湖。
郑先生有时也会在傍晚暑气稍退时来访。他不进闷热的堂屋,只在枇杷树下设一张小几,两把竹椅。我为他沏上清淡解暑的菊花茶,或是贾姨自制的、用甘草金银花煮的凉饮。我们便在这暮色四合、凉风初起的院落里,谈论些近日所读的书,或是钱塘文坛的些许逸闻。他的话语依旧平和睿智,却不再带有最初那种考校的意味,更像是同道之间的交流与分享。
“心静自然凉。”他摇着折扇,看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悠然道,“小小娘子这方院落,倒是比许多名园雅舍,更得清凉真味。”
我深以为然。这份清凉,并非来自冰块与风扇(那是属于林晓的记忆),而是来自于这方天地自然的荫庇,来自于内心的安定与从容,来自于与亲友相伴的温情。
夜色降临,暑气渐渐退去。我们便将晚膳的桌案也移至院中。几样清淡小菜,一锅熬得糯软的绿豆粥,便是最好的夏日晚餐。萤火虫开始在凤仙花丛间明明灭灭地飞舞,如同提着小灯笼的、顽皮的精灵。
我躺在竹椅上,望着深邃的、缀满钻石般星辰的夜空,蒲扇在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日间的种种,名声的喧嚣,人际的往来,学业的进益,都在这宁静的夏夜里沉淀下来,化作了心头一片澄澈的安然。
慧觉师父所说的“镜心”,在这枇杷树下的日子里,我仿佛有了更真切的体会。不执着于亭台的热闹,亦不固守于院落的清寂。只是如实过着每一个日子,感受着四季流转赋予生活的不同滋味。
夏日方长,蝉鸣正盛。而我的心,在这浓荫之下,如同井水中镇着的瓜果,清凉,而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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