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缠绵,日子仿佛被这无尽的湿气浸泡得绵软而悠长。若说前几日还有心思在廊下听雨辨声,这些时日,便是连那点刻意的闲情也淡了,只余下一种近乎本能的、与这潮湿天气共生般的静默。
书是断然看不进去了。并非心浮,而是那纸页触手绵软,带着一股子霉润气,连带着墨迹落在上面都显得洇湿不清,失了精神。贾姨将我的书册都用油布仔细包了,收在樟木箱子里,叹息道:“且等日头出来晒晒才好。”
琴与箫更是动弹不得。范先生特意冒雨来过一次,只为检查我那具桐木琴是否受潮变形,嘱我万不可轻易触碰丝弦。云娘子也捎来口信,说是连她珍藏的那把老红木琵琶,这几日音色都闷了许多,让我且安心,权当是给手指放个假。
于是,这被雨水围困的时光,便真真切切地空了下来。空得只剩下雨声,空得让人几乎能听见自已血液流动的声音,听见墙角那苔藓无声蔓延的细微响动。
我坐在堂屋的门槛内,望着院中。雨水不知疲倦,在青石板上刻画着它们的水迹。那些前几日还清晰的水洼边缘,已被持续的水流侵蚀得模糊,汇成了更大片、更浅的镜面,倒映着灰白的天和廊下我静坐的身影。目光落在那一片片愈发肥厚油绿的苔藓上,它们像是这雨天唯一的胜者,贪婪地吸吮着天降的甘霖,将那石阶、墙根,乃至我平日浣笔的石盆边缘,都占领成了自已的王国。
看着看着,心中忽然动了一个念头。
我起身,寻来一张平日里练字用的、质地稍粗的桑皮纸——这纸吸水性好,不易晕染得太厉害。又磨了稍浓些的墨。并非为了写字,我只是想将这满眼的湿绿,这雨中的苔痕,留在纸上。
没有笔,我走到廊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那最为丰茸的墙角,轻轻揭下一小片带着湿泥的苔藓。那触感冰凉、滑腻,带着强烈的、属于泥土和腐烂植质的生命气息。我回到案前,将那片苔藓置于桑皮纸上,然后用一方光滑的、温润的卵石,隔着另一张废纸,轻轻地去碾压它。
一下,两下……绿色的汁液缓缓从苔藓纤维中被挤压出来,渗透进桑皮纸粗糙的纹理里。那颜色并非均匀的绿,而是有深有浅,带着天然的、无法复制的斑驳与层次。待到觉得差不多了,我小心地移开卵石和废纸,再将那片已被压得扁平的苔藓残骸轻轻剥离。
纸上,留下了一团不规则、却生机盎然的湿绿痕迹。边缘是浸润开来的淡碧,中心是沉积的深翠,其间还夹杂着些许泥土的赭褐和植物纤维的细微脉络。它不像任何画作,没有形,没有章法,只是一片纯粹的、来自自然本身的色彩与肌理。
我怔怔地看着这片“苔笺”,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这并非创作,更像是一种记录,一种与这雨天、与这院中生命的直接对话。我将这方“苔笺”小心地移到通风处,让它慢慢阴干。
贾姨见了,初时讶异,待看清后,也只是笑了笑,摇摇头道:“你这孩子,倒是会寻些怪趣。”
此后的几日,这便成了我在这梅雨天气里唯一的“功课”。我用不同的苔藓——墙根的,石缝的,甚至那片石盆边缘水生的——尝试着制作不同的“苔笺”。每一片留下的痕迹都独一无二,有的如云山雾罩,有的如老瓷开片,有的则像是凝固了一小方缩微的、雨后的庭院。
我不再觉得时光难捱。反而,在这缓慢的、专注的、近乎于无意义的举动中,找到了一种深沉的宁静。这宁静不同于读书明理后的豁达,也不同于弹琴抒怀后的酣畅,它更近乎于一种物我两忘的沉浸。我只是在重复一个简单的动作,感受着植物汁液在纸上氤氲的微妙变化,心中空空荡荡,又仿佛被这天然的绿意填得满满当当。
偶尔,我也会在那半干的苔痕旁,用极细的笔,蘸着最淡的墨,题上一两句无关于此情此景、却又莫名契合心境的小诗。如“空翠湿人衣”,或是“坐看青苔色,欲上人衣来”。字迹清淡,几乎要融进那斑驳的绿意里去。
这日,雨势罕见地小了些,成了迷迷蒙蒙的雨雾。我正对着一张刚完成的、痕迹尤为深重的“苔笺”出神,思索着该题何句,郑先生竟撑着伞来了。他衣摆沾了些泥点,脸上却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
他看见我案上那几张墨迹未干、绿痕斑驳的纸,走近细看了许久,没有评价好恶,只是轻轻叹道:“小小娘子之心,愈发近于自然了。这已非诗书画,而是……天地之留痕。”
我赧然一笑,为他斟上热茶。
我们便在这淅沥未绝的雨声里,喝着茶,看着院中朦胧的景致,说些关于天气、关于书籍的闲话。他没有久坐,临走时,看着我那叠“苔笺”,忽而笑道:“待天晴了,老夫倒想讨一张去,置于书铺案头,或许能添几分清凉。”
我点头应下。
送走郑先生,回身再看那满案的湿绿,心中一片安然。这被雨水浸泡的时光,并未虚度。它让我以另一种方式,触摸了春天最潮湿、也最真实的肌理。梅雨虽闷,却也在无声无息间,滋养了些许别样的、于无人处悄然生长的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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