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如许,仿佛昨日还在惊叹墙角那第一点绿意,转眼间,院中的凤仙已舒展出三五片青翠厚实的叶子,嫩茎也开始透出些许倔强的红褐色。柳茵来时,鬓角不再簪迎春,换上了几朵细碎的、香气袭人的栀子,嚷嚷着湖边的荷花已露出了尖尖小角,只是还未有蜻蜓立上头。
天气是彻底暖了,午后的阳光甚至带上了些许重量,明晃晃地照下来,落在皮肤上,能引起微微的汗意。贾姨早已将所有的春衫都浆洗晾晒过,收起了厚重的被褥,连堂屋的门帘也换上了轻薄的竹篾帘子。风吹帘动,光影斑驳,发出细碎而清凉的声响。
然而,钱塘的春天,总不会一味地明媚下去。它的尾巴,是拖在一阵又湿又闷、黏稠得化不开的潮气里的。
这便是梅雨了。
起初只是天色连着阴沉了几日,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一伸手就能攥出水来。空气不再流动,沉甸甸地裹挟着草木蒸腾的气息和湖水愈发浓重的腥味,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人也变得有些懒洋洋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太大的精神。
然后,在一个寂静的午后,雨便悄无声息地来了。没有雷声造势,没有狂风开路,只是那么细密绵长地、无止无休地飘洒下来。雨丝不算大,却极其密集,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巨网,将天地都笼罩其中。视线望出去,不远处的西湖只剩下一片空蒙的水色,孤山、断桥都隐没了形迹,仿佛融化在这无边的雨雾里。
瓦檐上的滴水声很快就连成了一片,不再是春日那般清脆的“嘀嗒”,而是持续的、沉闷的“哗哗”声,像无数道小小的瀑布。院子里很快便积起了水洼,雨水落在上面,漾开无数个转瞬即逝的涟漪。那些青翠的苔藓倒是欢喜得很,在雨水的浸润下,绿得发亮,绿得几乎要流淌出来,沿着石阶的缝隙,肆意地蔓延。
贾姨忙着将怕潮的物什收到高处,又在各个墙角撒上些石灰吸湿。屋里也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笔墨纸张都感觉软塌塌的,带着一股子霉润的味道。偶尔需要开门,那湿热的空气便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植物根茎腐烂的、复杂而又生机勃勃的气息。
这样的天气,是无法抚琴吹箫的了。丝弦受潮,音色会变得暗哑;竹管浸润,气息也难以通畅。范先生和秋先生都托人带了话,课程暂歇,待这梅雨过去再说。
我便有了大段安静的、无人打扰的时光。
起初有些不惯,仿佛日常的节奏被打乱了。但很快,我便在这雨声里找到了新的乐趣。我搬了张胡床坐在廊下,看着雨水如何从檐角倾泻而下,如何在青石板上溅起水花,又如何汇成细流,蜿蜒着流向低处。院中的草木在这场漫长的沐浴中,以一种肉眼几乎不可察的速度,疯狂地抽枝展叶。那几株凤仙,几乎一天一个模样。
心,竟也在这单调的、催眠般的雨声里,慢慢地沉静下来,沉到一种近乎于慵懒的安宁里。
我重新拾起了针线。那件湖水绿的春衫早已上身,贾姨又寻了些素净的夏布,让我学着给自已做一件贴身的里衣。针线活计最是磨人性子,尤其是在这潮湿闷热的午后,手指都仿佛变得笨拙。但我记着贾姨的话,“心要静,手要稳”,也记着抚琴时的体会。我便不急于求成,一针一线,慢慢地缝着,将那些因天气而生的微末烦躁,也一并缝进了这细密的针脚里。
更多的时候,我只是看书。就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或是点上一盏油灯,读那些平日里觉得艰涩的典籍,或是随手翻看郑先生新送来的诗集。雨声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仿佛涤荡了心中的杂念,使得书上的字句,比往日更容易进入心里。偶尔读到“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虽未闻蛙声,却对那“家家雨”的意境,有了切身的体会。
云娘子在一个雨势稍歇的傍晚撑着伞来了。我们没有练琴,只是对坐着喝茶,听着檐角残余的滴水声。她说:“这梅雨时节,最是养琵琶的木头,但也最是伤琴弦。让你的琵琶也歇歇,它的‘喉咙’也需要润一润,但不能太过。”
我点头称是,忽然觉得,这世间万物,连同这技艺,都有它需要遵循的时节与规律,强求不得。
贾姨端上来新煮的、用冰糖渍过的梅子汤,酸甜冰凉,驱散了些许暑气。我们三人便在这淅淅沥沥的雨声里,说着些家常闲话,直到夜幕降临,雨声似乎又密了些。
夜里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那无尽的雨声,心中并无烦闷,反倒有一种奇异的安稳。这雨,仿佛将我和这小院、和钱塘、和这整个南齐的春天,更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我知道,当这雨停歇,盛夏便会真正来临。而此刻,我只愿沉浸在这梅雨初潮的缠绵与静谧里,感受着时光如水般,从身边缓慢、却从不停歇地流淌而过。
春天,正在这潮湿的雨声中,进行着它最后的、最深沉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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