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山的秋光与灯下的暖意，如同两股交织的丝线，将我近日有些浮动的心绪，重新编织得沉静而坚韧。窗外的梧桐叶已落了大半，枝干疏朗地指向天空，别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清矍之美。
陈老先生的课业，不知不觉间已深入了许多。我们开始涉及《论语》中更为精微的义理探讨，如“仁”与“礼”的关系，“君子”与“小人”之辨。这些话题，远比单纯的识字解经更需沉心静气，反复咀嚼。
这日，先生讲解“君子不器”。他并未直接释义，而是先问我：“依你之见，何谓‘器’？”
我思索片刻，答道：“器者，各有其用，如杯可盛水，剑可御敌，皆有定规，不能相通。”
先生颔首：“然也。那‘君子不器’，当作何解？”
我试着理解：“是说君子不应像器物那样，只有单一的、固定的用途？应博学多才，通达事理？”
“此解只及其表。”先生微微摇头，目光沉静地看着我，“‘不器’，非是驳杂，而是‘不拘于形，不役于物’。君子亦有专长，然其心志不为专长所限，其精神能超越具体技艺之上，通达于‘道’。譬如善琴者，不止于指法精熟，更能以琴音沟通天地，涵养性情；善书者，不止于点画工整，更能以笔墨抒写胸襟，传承文脉。其所学者，皆为滋养此心，成就此德，而非仅为‘成器’。”
我恍然，心中仿佛有光照进。先生是在告诉我，学习的终极目的，并非成为某一方面技艺精湛的“器皿”，而是通过广泛的学习和深度的思考，塑造一个独立、通达、不被外在形式和功用所束缚的灵魂。
这让我不由得反思自已。学诗，是否只为写出惊世之句？学琴，是否只为弹奏美妙乐曲？学礼，是否只为举止合乎规范？若仅止于此，岂非仍是“器”？
先生似看出我心中波澜，又道：“你近日习诗、学琴、读书、乃至女红，皆是路径。借由这些路径，去体会其中的‘理’与‘道’，去观照自已的本心，去涵养浩然之气。如此，方不负‘学’之本义。”
我深深一揖：“学生受教。”
课后，我独坐窗前，回味着先生的话。秋风拂动书页，发出轻微的哗啦声。我望向院中那几株褪去繁华的树木，它们此刻的姿态，反而更显露出内在的筋骨与力量。学习之道，或许也是如此，需得不断剥落浮华与功利，才能触及核心。
这份领悟，也悄然改变了我学习的态度。再读《庄子》时，我不再纠结于那些奇幻的寓言是否“真实”，而是尝试去感受那份打破常规、追求精神自由的磅礴力量；再练琵琶时，我不再仅仅追求指法的无误，更注重气息的流转与意境的营造，试图让乐音成为心音的延伸；甚至在做女红时，我也开始体会那份专注与耐心所带来的、内心的安宁与秩序感。
每一种学习，都像在探寻一条幽深的小径。起初，或许只为路径两旁的奇花异草（技艺、知识）所吸引，但走得深了，便会发现，所有的小径最终都通往同一个方向——那便是对自我、对生命、对宇宙更深的认知与理解。
贾姨见我读书习字越发沉静，眼中欣慰愈浓。她不懂那些高深的道理，却能从我的神态气韵中，感知到我的成长。她只是默默地将我的饮食起居照料得更加周到，让这方小院始终是我最安稳的栖身之所。
云娘子再来时，听我弹奏《月儿高》，沉吟片刻，道：“小小娘子近来琴音，少了几分刻意，多了几分从容。尤其是这处泛音，空灵通透，已初具‘弦外之意’了。”
我含笑谢过她的指点，心中明白，这微妙的改变，正是源于对“君子不器”的些许体悟。技艺仍是那些技艺，但驱动技艺的心境，已然不同。
秋日向晚，天色暗得很快。我点燃书案上的油灯，橘黄的光晕笼罩着摊开的书卷。墨香、灯油的气息与窗外清冷的秋意交织在一起。
我知道，学径寻幽，道阻且长。前方还有无数的岔路与迷雾。但有了先生指引，有了贾姨守护，有了这诸多“路径”可供探索，我心中并无畏惧，反而充满了探寻的兴致。
提笔蘸墨，我在日记中写下：“学不为器，乃为明心。径虽多歧，惟求其幽。守此灯下，静待春华。”字迹虽仍稚嫩，落笔时的心境，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清晰、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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