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隐谷，比白日更添几分静谧。李寻站在自己小屋前的院子里，仰望着漫天星斗，心中却无半分往日的宁和。明日，他便要离开这片给予他新生、传授他技艺、承载了他两年多温暖记忆的土地了。离愁别绪，如同山谷间弥漫的夜雾，浓得化不开。
他几乎已经向所有师长——谷主、孙婆婆、赵大叔、陈老夫子——一一辞行完毕。那些深情的嘱托、沉甸甸的馈赠、不舍的目光，都深深烙印在他心里。然而，还有一个人，一个他既想见又怕见的人，尚未正式道别。
正当他心绪纷乱之际，一阵极其轻微，却被他敏锐捕捉到的脚步声，从院外的小径传来。那脚步声带着一丝犹豫，一丝怯意，还有一丝不容错辨的熟悉。
李寻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他转过身，望向院门。
月光下，一个窈窕的身影悄然出现。是杨敏。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未施粉黛，清丽的脸庞在月色下显得有些苍白，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哀伤，有不舍，更有一种欲语还休的决绝。
“寻……寻哥哥。”杨敏的声音微微发颤，低若蚊蚋。
“敏儿，”李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杨敏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走到他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一步之遥，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夜风拂过，带来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味的少女馨香。
“我……我听婆婆说了，”杨敏抬起头，勇敢地迎上李寻的目光，眼中已有水光流转，“你明天……就要走了？”
李寻沉默地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嗯。谷主交代了事情，我也……该出去历练一番了。”
“非走不可吗？”杨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隐谷不好吗？大家……大家都很需要你。孙婆婆需要你帮忙打理药圃，赵大叔总夸你打铁有悟性，陈夫子说你是他最好的学生……还有……还有我娘……”她说到最后，声音哽咽，几乎难以继续。
李寻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善良柔美的姑娘，这两年来，她就像隐谷里一缕温暖的阳光，在他刻苦修炼之余，总能感受到她默默的关怀。她会在他在铁匠铺挥汗如雨时，悄悄送来解渴的酸梅汤；会在他熬夜读书时，为他挑亮灯芯，备好宵夜；会在他因回忆往事而神色黯然时，用她那并不娴熟却充满真诚的琴音，试图驱散他心头的阴霾。她的情意，如同山谷清泉，细腻绵长，他岂会不知？
“敏儿，”李寻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楚，“隐谷很好，非常好。这里是我的家，你们都是我的亲人。但是……但是我必须走。”
他顿了顿，望向深邃的夜空，仿佛在寻找答案：“我身负那位道长的寄托，怀揣半部未解的经书。老道长临终前，让我‘寻’。我不知道具体要寻什么，但我知道，答案肯定不只在隐谷之内。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乱，我需要去见识，去磨砺，去找到我自己的‘道’。留在谷中，我或许能安稳一生，但我的心，无法安宁。”
杨敏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如同断线的珍珠般滑落。她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那一步的距离，仰起脸，用尽全身的勇气，颤声说道：“寻哥哥，我……我知道你要追寻大道，我不拦你。可是……可是你能不能答应我，等你找到了答案，就回来？我……我可以等你！”
少女的表白，如此直接，如此炽热，在寂静的月夜下，显得格外惊心动魄。她脸颊绯红，呼吸急促，那双含泪的眸子紧紧盯着李寻，充满了期盼和孤注一掷的勇气。
李寻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痛。他何尝不贪恋这份温暖？何尝不希望在这乱世中有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但是，他不能。前路茫茫，生死未卜，他连自己的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又如何能许给别人一个未来？
他闭上眼，狠下心肠，声音沙哑而沉重：“敏儿，你的心意，我……我明白。但是，我不能答应你。”
杨敏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绝望。
“为什么？”她声音破碎地问。
李寻睁开眼，目光痛苦而坦诚：“正因为我在乎你，所以更不能轻易承诺。敏儿，你可知山外是何等光景？烽火连天，人命如草。我这一去，如同无根浮萍，不知会飘向何方，不知会遇到何种危险。或许下一刻，我就会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一个连自己生死都无法掌控的人，有什么资格许诺别人的未来？那是对你的不负责任！”
他看着杨敏摇摇欲坠的样子，心中不忍，但还是继续说道：“你值得更好的安稳和幸福，而不是漫无目的的等待和一个虚无的承诺。隐谷是你的家，这里宁静祥和，你应该在这里，平安喜乐地生活下去。”
杨敏的泪水流得更凶了，她摇着头，泣不成声：“我……我不要什么更好的……我只要……”
“敏儿！”李寻打断她，语气坚定，“听我说完。我虽然不能许你未来，但我对你，对杨婶，对隐谷的恩情，永世不忘。”
他话锋一转，提到了杨敏的母亲：“杨婶的旧年内伤，阴雨天便咳嗽不止，气血淤滞于肺络，孙婆婆虽以药石调理，却始终难以根除，需要一味至阳至刚的灵药‘赤阳仙草’为主药，配合特殊手法疏通经络，方能有望痊愈。此药极为罕见，多生于极阳之地或火山险隘。”
李寻的目光变得无比郑重，他看着杨敏，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向你保证，此番出谷，定会竭尽全力，寻访那‘赤阳仙草’或是其他能治疗杨婶内伤的良药妙法。一旦有所获，无论我在天涯海角，必定第一时间赶回隐谷，亲手为杨婶疗伤！这是我李寻，对你和杨婶的承诺！”
这个承诺，不同于男女之情的许诺，它更具体，更沉重，承载着报恩的责任和坚定的决心。它将个人的情感，升华为了一种不容推卸的道义。
杨敏愣住了，她看着李寻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坚毅的侧脸，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真诚。她明白，这或许是他能给出的、最重的承诺了。他拒绝了她情感的依托，却许下了更为实在的责任。这份承诺，无关风月，却关乎恩义，关乎他做人的准则。
心中的刺痛和失落依然存在，但一种复杂的、带着苦涩的理解，慢慢取代了最初的绝望。她知道了，他不是无情，而是太有担当，不愿用空话误她终身。
她低下头，任由泪水滴落在泥土里，良久，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我知道了。李大哥，谢谢你……我娘的事，让你费心了。”
她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那你一定要保重。外面危险，凡事……多加小心。我……我和娘，在谷里等你回来。”
“嗯。”李寻重重地点了点头，心中一块大石仿佛落下，却又压上了另一块更沉的石头，“你也保重。代我向杨婶告别，告诉她，李寻绝不会忘记她的照顾之恩。”
杨敏最后深深地看了李寻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猛地转身，捂着嘴，快步跑进了夜色之中，单薄的背影充满了无助和悲伤。
李寻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夜风吹拂，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与怅惘。星月无声，见证着这场没有结果的离别。他兑现了对杨婶的承诺，却伤了一个少女最纯粹的心。这份情债，或许将和那份寻找“道”的责任一样，成为他未来道路上，一份沉重的行囊。
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天明之后，便是新的征程。他背负着隐谷的期望，背负着对杨婶的承诺，也背负着这份无法回应的情愫，踏向那茫茫不可知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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