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铜符照肝胆
无边的黑暗,刺骨的冰冷,以及永无止境的、碾碎每一寸骨骼血肉的剧痛。赵五的意识在混沌的深渊中沉浮,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残舟,随时可能彻底倾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和冰冷水滴砸落脸颊的触感,将他从濒死的昏迷中勉强拽回了一丝清明。
他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皮,视线模糊一片,只能勉强分辨出自己仍在那间阴森潮湿的囚室中,被随意丢弃在冰冷的稻草堆上,如同一条破败的麻袋。铁链依旧锁着手脚,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痛楚。
元载…李辅国…那冰冷得意的笑容,恶毒的威胁,以及那只沾满泥污的布老虎…如同梦魇般在他脑中反复闪现。
江月…我的孩子…
巨大的悲痛与绝望几乎要将他再次吞噬。但这一次,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火苗,在那片冰冷的绝望灰烬中,顽强地重新燃起。
不能死…绝不能死…蓁蓁的嘱托,慕容芷的牺牲,苏琬琬的冒险,拓拔野的以命相护…还有江月…他们所有人的希望,都系于自己一身!若就此认命,如何对得起那些逝去的英魂?!
必须活下去!必须想办法将证据送出去!
可是…如何做?身陷这铜墙铁壁般的诏狱,身受重创,内外隔绝,元载和李辅国的眼线无处不在…希望何在?
他的目光艰难地移动,扫过囚室冰冷的石壁,最后落在自己那双被铁链锁住、布满血污和刑伤的手上。手指因多次夹棍而肿胀变形,几乎失去知觉。
忽然,他的目光凝固在右手食指的指甲缝中——那里,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小的、与血污颜色不同的暗红色碎屑。
是朱砂?不…是印泥!是之前被强行按捺手印时沾染的!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劈裂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混沌的脑海!
笔迹!印鉴!元载最在乎的不就是这个吗?!他逼迫自己伪造供词,不就是为了得到一份“完美”的、足以钉死颜真卿和慕容朗的笔迹证据吗?!
那…如果…
他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绝境中窥见唯一生机的极度亢奋!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忍着剧痛,将右手挪到眼前,借着囚室铁门外那一点极其微弱的、不知从何处透来的光,仔细审视着那残留的印泥碎屑。颜色暗红,质地细腻…是上等的八宝印泥!
他猛地想起,之前受刑时,似乎瞥见刑架上挂着一盒用来逼供画押的印泥…就在…
他的目光猛地投向囚室铁门的方向!门外甬道墙壁上,似乎挂着一盏长明油灯!灯盏旁…好像挂着一个木盒!
机会!唯一的机会!
但如何拿到印泥?又如何…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自己手上的铁链。锁链沉重,但连接墙壁的镣铐似乎…似乎有些松动?或许是连日用刑,固定镣铐的石楔有所磨损?
他心中涌起一股狠劲,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墙壁方向一挣!镣铐与石壁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但右侧手腕的镣铐,似乎真的松动了一丝!
有希望!
他强忍剧痛,一次又一次地奋力挣扎,用身体撞击墙壁,试图扩大那一点松动。汗水、血水混合在一起,浸湿了稻草。每一次用力都如同凌迟,但他咬紧牙关,眼中只有疯狂的执念。
不知挣扎了多久,就在他几乎要再次昏厥之际,“咔嚓”一声微弱的脆响!右侧手腕的镣铐铁环,竟真的从磨损的石楔中脱出了一小半!虽然无法完全挣脱,但手腕的活动范围大大增加了!
成功了!
他剧烈地喘息着,不敢有丝毫停顿。他小心翼翼地将挣脱的右手尽可能伸长,指尖拼命勾向铁门外的方向…距离太远,根本够不到!
怎么办?!
他的目光扫过身下的稻草…有了!
他艰难地扯下几根较长的、韧性较好的稻草茎,放入口中用唾液浸湿,然后极其小心地,用颤抖的手指,将它们一点点搓捻连接起来,做成一根极细、却有一定长度的草绳。
然后,他屏住呼吸,将草绳一端用牙齿咬住,另一端小心翼翼地向铁门外那盏油灯旁挂着的木盒抛去…一次,两次,三次…草绳太轻,难以控制。
他毫不气馁,反复尝试,全神贯注,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时间。终于,在一次抛掷中,草绳的末端堪堪搭在了木盒的边缘!
他心中狂喜,小心翼翼地用草绳摩擦、勾动木盒…一点点,一点点…“啪”一声轻响,木盒从挂钩上掉落下来,正好落在铁门外的阴影里!
他立刻收回草绳,再次浸湿,将其一端搓成一个小勾,再次伸出铁门,去勾动那个木盒…近了,更近了…终于,指尖触到了木盒的边缘!他奋力一勾,将木盒拉到了铁门下方!
他伸出手,艰难地将木盒从门下的缝隙中一点点抠了进来!
打开木盒,里面果然是那盒暗红色的八宝印泥!
第一步成功了!但接下来更加困难!他需要纸笔!哪里来的纸笔?!
他目光急速扫视囚室,最后落在墙角那堆还算干净的稻草上…有了!
他爬过去,挑选出一些较为平整、纤维较长的稻草茎,用牙齿和手指,极其费力地将它们撕成极细的纤维,然后蘸着唾沫,如同编织般,一点点将其在冰冷的地面上摊平、压实…他要自制一张粗糙的“纸”!
这是一个极其缓慢且需要超常耐心的过程。他的手指不断颤抖,伤口崩裂,鲜血染红了草纤维,但他不管不顾,全部心神都沉浸其中。
同时,他脑中飞速回忆、构思着要写的内容。绝不能是元载想要的供状!那写什么?写给谁?如何送出去?
颜真卿的铜符!那枚铜符边缘独特的防伪暗记!他之前在被逼写供状时,刻意污损签名,并划下那个暗记痕迹,就是希望万一有人能看见,能意识到他与颜真卿有关!
现在,他要将这个暗示,变得更明确!
他要制作一份极其微小的、看似无意留下的“密信”!
“纸”终于勉强成型,虽然粗糙不堪,但勉强可以书写。没有笔,他用指甲蘸着印泥,如同篆刻般,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在那微小的草“纸”上划刻起来。
内容不能长,必须隐晦,却又能让特定的人看懂!
他忍着剧痛,全神贯注,用尽毕生对笔迹的掌控力,刻下了几个极其微小、却蕴含着特定笔锋和结构的字迹碎片,并巧妙地融入了颜真卿铜符上那独特的云雷纹暗记的一部分!
这更像是一个残缺的符节或印鉴的局部,而非文字。但若是对颜真卿极其熟悉、且心存警惕之人,或可从中看出端倪!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接下来是最关键的一步——如何将这东西送出去?
他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甬道中偶尔有狱卒巡逻的脚步声。他必须等待一个机会。
时间一点点流逝,他紧握着那枚小小的、沾血的草纸,如同握着最后的火种。
终于,外面传来送饭的吆喝声和牢门被依次打开的声音。机会来了!
他爬到门边,透过缝隙看到一名老狱卒正推着饭车走来。他认识这个老狱卒,这几日送饭时,似乎总是沉默寡言,眼神浑浊,与其他凶神恶煞的狱卒略有不同。
赌一把!
当老狱卒打开隔壁囚室的门时,赵五用尽最后力气,将那块小小的草纸团,从门缝下弹射出去,正好落在老狱卒脚边的阴影里!
老狱卒似乎毫无察觉,继续分发着馊臭的饭食。
赵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老狱卒推车准备离开时,他的脚步似乎微微一顿,极其自然地弯腰系了一下松开的草鞋带,手指看似无意地拂过地面,那个小小的纸团便消失在他的指缝间。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自然无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老狱卒推着车,蹒跚着走远了。
赵五瘫倒在门前,浑身被冷汗湿透。成功了…吗?那老狱卒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他是元载的人,还是…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
接下来的时间,每一息都如同煎熬。他竖耳倾听,期盼着任何异常的动静,却又恐惧着最终等来的是元载的狞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囚室的门,再次被打开。
进来的不再是狱卒,而是两名身着禁军服饰、面无表情的陌生军官!他们身后,跟着那位收走纸团的老狱卒,此刻他低眉顺目,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赵安?”一名军官冷声问道。
赵五心脏狂跳,强作镇定:“是…”
那军官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奉上官令,提你过堂。”
过堂?去哪里?赵五心中惊疑不定,但此刻已别无选择。他被架起来,拖出囚室。
穿过熟悉的甬道,却没有前往刑讯室,而是走向了诏狱的另一侧…那是…通往监狱衙署的方向?!
他被带入一间灯火通明、却气氛肃穆的签押房。房内端坐着一名身着紫色官袍、神色威严的中年官员,其官服补子上绣着獬豸图案——是御史台的官员!但并非元载一党!
那官员案前,正放着那枚他冒死送出的、沾血的草纸团,已被小心展开铺平。旁边,还放着一枚真正的、黄澄澄的铜符——正是颜真卿的那枚!铜符边缘的云雷纹,与他草纸上刻画的痕迹,几乎一模一样!
赵五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那官员目光如电,扫过赵五,又看向那草纸和铜符,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此物…你从何处得来?颜鲁公的铜符,为何在你手中?你刻此残印,意欲何为?”
三个问题,如同重锤,敲在赵五心上。
他知道,决定生死的时刻,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的激动与恐惧,迎向那官员的目光,用尽全身的力气,清晰地说道:“此符,乃颜公亲授!此印,乃血海深冤之证!下官…要状告当朝兵部尚书、内侍监李辅国,户部郎中元载,结党营私,通敌叛国,构陷忠良,动摇国本!”
他声音嘶哑,却字字如血,掷地有声。
整个签押房,瞬间死寂无声。那官员的瞳孔,骤然收缩。
(第八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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