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同州墨惊风
冰冷的河水刺骨钻心,赵五奋力游到曲江池东岸,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他不敢停留,依循苏琬琬所指方向,跌跌撞撞奔出三里地,果然在一条荒僻的官道旁,发现一辆套着老马的破旧毡车。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者,见到他,也不多问,只递过来一套干燥的粗布衣服。
赵五匆匆换上,钻进车厢。马车立刻启动,沿着官道向东北方向疾驰。
车厢内颠簸不堪,赵五裹紧衣服,身体因寒冷和疲惫而不住颤抖,但大脑却异常清醒。他紧紧攥着苏琬琬给他的锦囊和那枚苏瞻的私印,心中波澜万丈。
苏琬琬冒险送出的情报和证据至关重要!李辅国、元载勾结,欲借永丰仓案掀起大狱,清洗朝堂,甚至将矛头指向太子!而苏瞻留下的线索,或许是逆转局面的唯一希望!
但此刻,他自身难保。潼关是绝不能再回去了,长安更是龙潭虎穴。苏琬琬让他北上灵武寻李光弼,或西去陇右,皆是险途。李光弼虽是与郭子仪齐名的中兴名将,但远在河东前线,军中耳目混杂,自己一个来历不明的逃犯,如何能取信于他?陇右更是路途遥远,关山阻隔。
他必须找一个相对安全,又能尽快利用手中证据的地方。
他的目光落在苏琬琬给他的那枚私印上。“苏”字古拙,边款磨损…忽然,他想起苏琬琬曾提及,其父苏瞻早年曾在同州(今陕西大荔)为官,颇有政声,门生故旧甚多。同州!距潼关不算太远,且并非军事重镇,或许能暂避风头,甚至…能找到愿意帮助苏瞻的旧部?
“老丈!”他掀开车帘,对车夫道,“可能转道,往同州方向?”
车夫头也不回,声音沙哑:“此车只到华阴。要去同州,需自行设法。”
华阴…已是潼关之外。赵五心中稍定:“有劳老丈。”
天色微明时,马车在华阴城外一处驿亭停下。车夫收了赵五仅有的几文钱,默然驾车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赵五站在寒风中,举目四望,一片茫然。他身无分文,衣衫单薄,唯一的依仗便是怀中那点微薄的证据和一颗不甘的心。
必须尽快赶到同州!
他沿着官道徒步前行,饥寒交迫。所幸沿途遇上一支往同州运送麻布的商队,他谎称投亲遇盗,苦苦哀求,商队头领见他谈吐不俗,不像歹人,心生怜悯,允他随行,做些杂役换取食宿。
一路担惊受怕,生怕遇到潼关出来的追兵。三日后,终于望见同州城墙。
入城后,他谢过商队,独自在城中徘徊。同州城不大,远不及长安、潼关繁华,街市冷清,百姓面带忧色,显是战乱之故。
他该如何着手?直接去州衙?道明身份?只怕立刻被当作逃犯拿下。寻找苏瞻故旧?人海茫茫,从何找起?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城东一处略显破败的坊门,忽见坊墙旁设有一处简陋的告示栏,围着几个书生模样的士人正在议论纷纷。告示栏上贴着的并非官府文告,而是一幅笔力遒劲的书法作品,内容是一篇祈请早日平定叛乱、收复两京的雄文,落款处盖着一方醒目的朱印:“检校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同绛等州节度使 颜”。
颜?! 颜真卿?!他竟在同州?!还出任了同绛节度使?!
赵五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颜真卿!不仅是名满天下的书法巨擘,更是忠贞耿直、力抗叛军的社稷重臣!其兄颜杲卿刚在常山壮烈殉国,满门忠烈,天下钦仰!若能得他庇护,呈上证据,或可直达天听!
但…如何接近他?自己身份敏感,贸然求见,恐难取信。
他的目光再次被那幅告示上的书法吸引。颜体楷书,端庄雄伟,气势磅礴,一如其人风骨。然而…赵五细看之下,凭借其超凡的书法鉴赏力,敏锐地察觉到这字迹虽形神兼备,但在某些笔画的细微处,似乎…似乎略显板滞,少了几分颜真卿真迹中那股浑然天成的磅礴生气和微妙变化。
是临摹的?还是…颜真卿近日心境郁结,导致笔意微变?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他挤上前去,向那几位士人拱手问道:“诸位兄台请了,不知这壁上墨宝,可是颜清臣(颜真卿字)公真迹?”
一位年长士人叹道:“确是颜公手书。颜公出镇同州,忧心国事,常书此文以励士气。吾等在此观摩,感佩不已!”
赵五心中有了计较。他再次拱手,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与疑惑:“颜公书风,素以‘蚕头燕尾,雄浑天成’着称,然此幅…此幅‘国’字之钩,‘收’字之捺,似乎…似乎运笔稍显急促,锋芒外露而内蕴稍欠…莫非…莫非颜公近日心绪不宁,或是…军务倥偬,未能尽抒胸中块垒?”
他这番话,非深谙书法且胆大心细之人绝不敢言。既表达了对颜体的深刻理解,又委婉指出了细微“不足”,更隐含了对颜真卿处境的关切。
那几位士人闻言,皆露惊异之色,重新仔细审视那幅字,片刻后,纷纷点头:“兄台所言极是!细观之下,确有此感!颜公忠义填膺,然身处乱世,独木难支,心中悲愤郁结,化入笔端,亦在所难免…”
赵五趁热打铁,叹道:“可惜在下无缘得见颜公,否则…否则或可呈上一二前朝碑帖拓本,其笔意开阔沉静,或可稍解颜公心中郁气…”他故意提及“前朝碑帖”,暗示自己并非普通流民。
士人们果然被引起兴趣。那年长士人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虽衣衫褴褛,但气度沉静,谈吐不凡,便道:“兄台竟精通此道?颜公确是好书之人,府中常聚文士探讨翰墨。兄台若真有佳拓,或可一试。只是…颜公军务繁忙,寻常难见。”
另一年轻士人低声道:“听闻每日午后,颜公若无紧急军情,会于州衙后园‘仰贤亭’小憩片刻,品评书画。或有一线机会。”
“多谢诸位兄台指点!”赵五心中大喜,连忙躬身道谢。
他依着士人指点,来到州衙附近等候。午后,果然见州衙侧门时有文吏、士人模样的人进出。他整了整衣衫,鼓起勇气,走向侧门守卫,拱手道:“劳烦军爷通禀,晚生…晚生乃京兆苏司业门生,携…携师门所藏前朝《荐福寺碑》孤本拓片,特来献与颜公,以求…以求指正。”他抬出了苏瞻的名号(国子监司业堪称天下士子之师),并以献帖求教为名,最为风雅,不易被拒。
守卫见他虽衣着寒酸,但气度从容,提及苏司业和碑帖,不敢怠慢,入内通报。片刻后,一名文吏出来,打量了他几眼:“颜公有请,随我来。”
赵五强压心中激动,跟随文吏进入州衙。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处松柏掩映的僻静小园,园中有一简陋草亭,匾额上书“仰贤亭”三字,笔力苍劲,正是颜体。
亭中,一位身着褪色绯袍、须发花白、面容清癯却目光如电的老者,正负手而立,望着亭外一株枯梅。虽未着甲胄,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之气。正是颜真卿!
听到脚步声,颜真卿转过身,目光如炬,落在赵五身上:“你是苏瞻之门生?《荐福寺碑》拓本何在?”声音洪亮沉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赵五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长揖:“晚生赵…赵安,拜见颜公!”他临时用了化名,“《荐福寺碑》拓本…乃晚生情急之下,求见颜公的托词。晚生此来,实有十万火急、关乎社稷存亡之要事,冒死求见颜公!望颜公恕罪!”
颜真卿眉头骤然锁紧,眼中精光爆射,一股强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小亭:“嗯?!你是何人?!竟敢诈称苏司业门生,欺瞒于本官?!” 四周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第七十六章 完)
喜欢雪月大明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雪月大明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