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藏锋
偏厅内,油灯的光芒将赵五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晃动,如同他此刻紧绷欲裂的心弦。案几上,铺着数张质地不同的纸张——有元载命人送来的、从宫中存档中取出的李邕往年奏章批复的摹本,有空白的宣纸,还有…几张他从那堆废纸中精心挑选出的、带有元载和某些户部、兵部官员模糊签名或印鉴残迹的废弃公文草稿。
空气凝滞如冰,唯有墨锭研磨的沙沙声,以及赵五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时间,只有一日。不,或许更短。他要在元载和崔器的眼皮底下,完成一场惊天豪赌。不仅要模仿李邕的笔迹伪造出足以乱真的“谋逆密文”,还要…在那伪造的密文中,藏下能将元载乃至其背后势力拖下水的致命线索!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李邕书法号称“书中仙手”,笔力雄浑,气势开张,极具个人特色,模仿其形已属不易,摹其神韵更是难如登天。更何况还要在其中做手脚而不被察觉?
但赵五没有退路。他深吸一口气,将一切杂念摒弃,心神彻底沉入眼前的笔墨之中。
他先没有立刻动笔,而是极其仔细地翻阅、揣摩那些李邕奏章的摹本。他的目光如扫描仪般掠过每一个字的起笔、行笔、收笔,感受着笔锋的提按转折,体会着字里行间那股磅礴开阔的气韵。前世苦练书法的记忆和这具身体对笔墨的天然敏感在此刻完美融合。
“李北海书,如高山坠石,渴骥奔泉,重顿挫,讲骨力,得‘势’而忘‘形’…”他喃喃自语,指尖在虚空中勾勒,“其撇捺如刀,竖钩如戟,然字字勾连,气脉贯通…寻常模仿,力求形似,却失其神,必被看破…”
他观察良久,忽然取过一张废稿,其上有一个元载批阅“可”字的草签。他盯着那个字,眼中精光一闪。
“元载之书,师法虞世南,求工整圆润,藏锋敛锷,然于转折处常露怯意,钩挑无力,透着算计与拘谨…与李邕的雄放开阖,截然相反…”
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在他脑中愈发清晰。他不仅要模仿李邕,还要在模仿中,极其隐秘地融入一丝…元载的笔意!尤其是在某些关键字的钩挑、转折处,做得略微迟疑、收敛一些,造成一种“刻意模仿李邕却因自身书写习惯流露出一丝本相”的错觉!
同时,他还要参考那废稿上元载的签名和某些户部官员的用笔习惯,在伪造的密文内容中,埋下与军械、账目相关的破绽,与之前在永丰仓发现的、元载可能涉及的疑点隐隐呼应!
这需要何等精妙的掌控力!多一分则露馅,少一分则无用!
他闭上眼,静思片刻,将李邕的雄浑、元载的拘谨、以及那几分从废稿上学来的户部文书特有的呆板格式,在脑中反复拆解、融合…
突然,他睁开眼,眸光湛然如雪。他提起饱蘸浓墨的狼毫笔,手腕悬空,屏息凝神,骤然落笔!
笔尖如刀,在宣纸上划出凌厉的轨迹!一个个带着李邕特有雄健气势的字迹跃然纸上,内容正是他依据那谶纬残片风格编造的“密文”:“…帝星晦暗,妖星现于东方…洛水将竭,龙蛇起陆…当以金铁之精,铸镇魇之法器,置于…伺机而动…”
字迹奔腾豪迈,力透纸背,乍一看,与李邕风格极为相似!但在书写“金”、“铁”、“铸”、“置”等带有钩挑和转折的字时,他的笔锋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顿挫和收敛,笔意略显犹豫局促,隐隐透出一丝不同于李邕一往无前气质的、属于元载的算计与拘谨!
更绝的是,在密文提及“金铁之精”的来源时,他故意模糊地写道:“…取之于旧库,循甲子案牍之例,由…经办…”, “甲子案牍”这个说法,隐约指向了某个过去的、可能与元载有关的陈年旧案!
书写完毕,他放下笔,仔细审视。整篇文字气势连贯,李邕的风格特征鲜明,足以骗过大多数人的眼睛。唯有最顶尖的书法鉴赏大家,并且深知元载笔性之人,才有可能从那极其细微的破绽中,品出一丝异样。
但这还不够。他需要让这“破绽”在关键时刻,能被“恰到好处”地发现。
他取过另一张纸,开始以元载的笔迹和口吻,模仿其平日批示公文的神态,写下一段看似无关紧要的“备考”:“查乙未年甲字库旧档,铁料收支似有蹊跷,然事涉…恐引非议,当慎。” 并留下了元载常用的花押。他刻意将字写得略显匆忙潦草,仿佛是无意中写下的草稿。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张“元载草稿”混入那堆需要临摹的李邕摹本之中,使其看起来就像是从宫中档案房取来时无意夹带进来的。
做完这一切,他已汗流浃背,精神力几乎耗尽。窗外,天色已近黄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锁链响动。赵五心中一惊,迅速将伪造的密文和那张“元载草稿”藏入怀中,将案上收拾得只剩临摹李?字帖的纸张。
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元载,而是阿吉。他端着晚饭,目光飞快地扫过案上那些练习用的纸张,淡淡道:“老爷问,进展如何?”
赵五强作镇定:“已有些眉目,然李公笔法精深,非一日可成,尚需…尚需再揣摩几个时辰。”
阿吉放下食盒,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似乎在那叠纸张上多停留了一瞬,随即转身离去。
赵五心中狐疑不定。阿吉那一眼,似乎别有深意。他是在替元载监视自己?还是…
他无心吃饭,将所有精神集中在最后一步——如何将怀中的“证据”送出去,并确保它能被“需要看到的人”看到。
他想起了苏琬琬那枚方胜上的最后一句:“或匿江湖以待天时”。等待?不,他必须主动创造时机!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堆废纸上,落在那几张带有模糊印鉴的户部、兵部废稿上…一个更加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拿起一张空白的公文用纸,以最工整的馆阁体,开始誊写一份完全无关的、关于潼关军粮损耗核算的报表——这是元载之前吩咐他做的永丰仓后续工作之一。在报表的末尾,他“习惯性”地留下了之前仓曹参军常用的一个签名花押。
然后,他拿起那份伪造的“李邕密文”和“元载草稿”,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夹在这份报表的中间,用米饭粒做了极其细微的黏合,使其看起来就像是一份被不小心钉在一起的普通公文。
最后,他将这份“精心准备”的报表放在那叠需要上交的永丰仓账目文书的最上面。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只能靠在墙边喘息。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这一次,是元载亲自到来。
“时辰已到。”元载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东西呢?”
赵五站起身,指着案上那叠文书最上面的报表,低声道:“回大人,李公真迹摹写…难度极大,小人…小人竭尽全力,仅得形似七八,恐难瞒过真正行家…其余永丰仓账目核查,已初步理清,请大人过目。”他故意将“李邕密文”混在报表中,语气充满“惶恐”与“不自信”。
元载冷哼一声,上前一步,直接翻看那叠文书。他先是拿起那份报表,扫了一眼,眉头微皱,似乎对其中夹着的其他纸张有些不悦,但并未细看,随手放到一边,然后快速翻阅下面的永丰仓账目,重点查看他之前暗示的与东宫、清流有关的资金往来记录。
赵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立刻发现那份伪造的密文。
所幸,元载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永丰仓账目中某些他关心的“发现”吸引了,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他合上账册,看向赵五,语气稍缓:“永丰仓之事,你做得不错。李邕笔迹…虽不尽如人意,也罢,七八分形似,足以应对了。”他似乎并不真的在乎仿作能否完全乱真,只要有个由头即可。
他收起所有文书,包括那份夹带着致命证据的报表,目光扫过赵五,淡淡道:“今夜你好生歇息,明日…随本官去见崔中丞。”
说完,他转身离去。
门再次被锁上。
赵五瘫软在地,浑身已被冷汗湿透。第一步,成功了。证据已经送了出去。但接下来…元载会何时发现?发现后又会如何?崔器会相信那份“密文”吗?自己能否在接下来的交锋中活下去?
一切都是未知。
他靠在冰冷的墙上,疲惫地闭上眼。袖中,那枚苏琬琬留下的玉扣,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传来,仿佛一丝微弱的慰藉。
墨阵已成,杀机已布。接下来,便是等待惊雷炸响,在那滔天巨浪中,觅得一线生机。
(第七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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