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夜痕
夜色如墨，寒风似刀。崔器率领的缇骑队伍如同一条燃烧的火蛇，在崎岖的山道上疾驰，马蹄踏碎山路上的薄冰，溅起细碎的雪沫。赵五被夹在队伍中间，冰冷的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但他心中却是一片滚烫的焦虑与警惕。
骊山轮廓在黑暗中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温泉宫的飞檐翘角在稀疏的星光下隐约可见，昔日笙歌曼舞的繁华胜地，如今在战乱后显得格外寂静荒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
队伍抵达宫门前，守卫宫禁的是一队老弱残兵，见到崔器亮出的御史台旌节和钦差关防，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打开宫门。
“封锁所有出口！没有本官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崔器厉声下令，缇骑立刻四散开来，控制住各处要道。
崔器翻身下马，一把揪过一名瑟瑟发抖的老宦官：“说！高力士生前，可曾在宫中有何异常举动？特别是涉及工匠、炉火之事！”
老宦官吓得语无伦次：“回…回大人…高公公…高公公确常来温泉宫…但…但多是沐浴静养…工匠…老奴不知啊…”
“废物！”崔器一脚将其踹开，目光扫过漆黑一片的宫殿群，最后落在远处一片依山而建、看似是库房或杂役区域的低矮建筑上。“搜！给本官一寸寸地搜！重点是那些有烟囱、有地火龙的屋子！”
缇骑们如狼似虎般扑向各处殿宇楼阁，破门声、呵斥声、翻箱倒柜声响成一片，打破山夜的死寂。
赵五被两名缇骑看守着，站在庭院中央，心中忐忑不安。他的推论大半基于猜测，若搜不出什么，崔器的怒火顷刻便会将他烧成灰烬。他只能祈祷自己的判断正确，高力士确实在此处留下了蛛丝马迹。
时间一点点过去，搜索并无重大发现，只找到一些废弃的日常用具和少量存粮。崔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时用阴冷的目光扫过赵五。
就在赵五几乎绝望之际，一名缇骑百夫长匆匆从后院跑来：“禀中丞！后院一处废弃的汤泉引水渠下，发现一道暗门！内有石阶通往地下，似有烟火痕迹！”
崔器精神一振：“带路！”
众人立刻涌向后院。果然，在一处干涸的汉白玉雕花水渠底部，一块巨大的石板被移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一股混合着硫磺、金属和霉味的怪异气息从中飘出。石阶蜿蜒向下，深不见底。
“点火把！下去！”崔器眼中闪烁着兴奋而贪婪的光芒，率先踏入洞口。缇骑们紧随其后。
赵五也被推搡着跟了下去。石阶潮湿滑腻，两侧石壁布满青苔，空气沉闷压抑。向下走了约莫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巨大的地下石窟！
石窟显然经过人工开凿修整，极为宽敞，中央竟有一座早已熄灭但规模不小的冶铁炉！炉旁散落着一些残破的模具、风箱和大量冷却的矿渣。角落里还堆放着一些密封的陶罐，打开一看，竟是尚未用完的精炭和几种颜色怪异的矿石。
最令人震惊的是，在石窟最内侧的石壁上，凿有数个神龛般的凹槽，里面供奉的不是神佛，而是几尊造型诡异、非佛非道、面目狰狞的金属神像！神像铸造工艺极其精湛，在火把照耀下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光泽，但风格却与中原迥异，带着浓厚的异域邪气。
“这…这是…”崔器目瞪口呆，随即狂喜，“果然！高力士这阉奴，果然在此私设工坊，铸造这些邪物！”
他快步上前，仔细查看那些神像和散落的模具，突然，他在一堆矿渣中踢到一个东西，捡起来一看，竟是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烧融变形的铜牌，牌上刻着的，正是那诡异的三瓣梅花标记！只是这标记中心，还多了一个模糊的、类似眼睛的符文！
“证据确凿！证据确凿！”崔器激动得声音发颤，将铜牌紧紧攥在手中，如获至宝。
赵五心中也是巨震。他猜对了！高力士果然在此进行秘密铸造！但这些邪异的神像是做什么用的？祭祀？还是某种邪术法器？
就在这时，一名细心搜查的缇骑在炉膛深处的灰烬中，又扒出几片未完全烧毁的绢帛残片。残片上用极其精湛的楷书写着一些断续的文字和符号。
“中丞！有字！”缇骑将残片呈上。
崔器接过，就着火把仔细辨认。赵五也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那字迹结构严谨，骨力遒劲，笔锋转折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正是典型的“院体”官楷，但细微处又流露出深厚的个人功底，绝非寻常胥吏所能书写。
残片上依稀可辨“…星陨…龙蛇起陆…帝星晦暗…当以…镇之…”、“…契丹…祭舞…引…”、“…丙子年…太白经天…”等支离破碎的字句，充满了谶纬和神秘色彩。
崔器看得眉头紧锁，显然不明其意，但他知道这必然是重要证据，小心收起。
“继续搜！看看还有无其他文书、印信！”他下令。
缇骑们更加卖力地翻找。赵五的心却提了起来。高力士秘密在此铸造邪神像，还留下这些谶纬残片，所图必然极大！这秘密一旦揭开，恐怕整个朝堂都要天翻地覆！自己将崔器引至此地，究竟是福是祸？
突然，他的目光被石壁上一处不显眼的刻痕吸引。那似乎不是文字，而是一幅极简略的刻图，线条古拙，像是随手划成。仔细看去，竟似一幅地图：一条蜿蜒的线代表河流，旁边几个点标注着地名，其中一个点旁，刻了一个极小的梅花标记，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字，似乎是…“邺”？
邺城？安禄山叛军的老巢？高力士的秘密铸造，怎么会和邺城扯上关系？！
赵五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表面不动声色，默默将这幅刻图记在心里。
搜索持续到后半夜，再无更多发现。崔器志得意满，命令将神像、铜牌、残片等所有物证装箱封存，留下部分缇骑看守此地，便带着大队人马和赵五，连夜返回潼关。
回到行辕时，天已微亮。崔器迫不及待地钻进密室，显然要去研究那些惊人的发现。
赵五被重新押回偏厅看守，身心俱疲，但头脑却异常清醒。高力士温泉宫的秘密远超他的想象，牵扯到谶纬、邪祭甚至可能通敌！这潭水太深了！崔器得到这些，绝不会善罢甘休，必将掀起更大的波澜。而自己这个“发现者”，处境将更加危险。
他靠在墙上，疲惫地闭上眼，脑中却反复浮现出石壁上那幅刻图，以及那些残片上精湛而神秘的笔迹。
“笔迹…”他喃喃自语。忽然，一个念头闪过：高力士虽权倾朝野，但毕竟是宦官，学问有限，那些充满谶纬玄机的文字，绝非他所能撰写！必定有精通此道的文人代笔！而能写出如此功力深厚楷书的人，绝非泛泛之辈，必然是当时有名的书法家或翰林待诏之流！
若能找出代笔之人，或许就能揭开高力士真正目的的一角！而这，需要极高的书法鉴赏力和对朝堂文人圈的了解…
想到这里，赵五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手指。前世作为金融精英，他为了静心和解压，曾苦练过多年书法，尤其对唐代楷书名家如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的笔法颇有研究，临摹功夫足以乱真。穿越至此，这具身体似乎也继承了这份对笔墨的敏感和掌控力。这或许…是他绝境中的又一重筹码？
他睁开眼，目光透过窗棂，望向长安方向。朝堂之上，谁人以书法在后世闻名？颜真卿？其兄颜杲卿刚在常山殉国，颜氏风骨，或可借力？贺知章？虽已致仕，但名望犹在，其“草隶”独具一格…还有那位以“翰墨”侍奉玄宗，如今却态度暧昧的太子宾客李邕李北海？
一条隐约的路径，似乎在他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在这血腥的权力绞杀中，笔墨文章，或许也能成为杀人的刀，救命的舟。
但眼下，他必须先活下去，从崔器和元载的夹缝中，觅得一线生机。
（第六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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