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绝境逢香计
钦差行辕的偏厅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赵五心头那刺骨的寒意。元载带来的消息如同两道冰锥,狠狠刺入他紧绷的神经。
慕容部来信,萨琳娜商队遇袭,人货两失!
这意味着什么?是安禄山史思明叛军的报复?还是朝中有人要斩断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将他彻底困死在这潼关棋局之中?元载特意告知,是示警?是施压?还是…别有所图?
赵五强迫自己冷静,大脑飞速运转。元载最后手指点在那三瓣梅花标记的一页,暗示着什么?是提醒他注意这个线索?还是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他重新低下头,目光死死盯住账册,但眼前的墨字却仿佛扭曲起来,化作无数狰狞的暗流,要将他吞噬。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逝。窗外天色渐暗,有仆役进来添了灯油,又无声退下。那两个一直埋头抄录的书吏也终于停笔,揉了揉酸涩的手腕,被杜御史派人唤去用饭。偏厅内,暂时只剩下赵五一人。
寂静,反而更令人心慌。
就在这时,那阵清冷孤傲的“雪中春信”香,再次若有若无地飘了进来!
这一次,香气并非来自窗外,而是来自…厅内一侧的屏风之后!
赵五的心脏猛地收缩!苏琬琬竟然还在行辕内?而且就在这附近?!
他屏住呼吸,全身感官提升到极致。屏风后传来极其细微的纸张摩挲挲声,以及…一声几不可闻的、压抑的轻咳。
是苏琬琬!她似乎身体不适?她为何滞留在此?是被迫?还是…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他必须冒险一试!
他猛地站起身,故意碰翻了案几上的笔洗,清水和墨汁顿时泼洒出来,染污了小片地面和账册。
“哎呀!”他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低呼,显得惊慌失措。
门外守卫立刻探头进来,厉声喝道:“何事喧哗?!”
“官爷恕罪!小人…小人不慎打翻了笔洗,污了账册…”赵五连忙躬身,一脸惶恐。
守卫皱眉,不耐烦地挥挥手:“手脚麻利点!赶紧收拾干净!若是损了证物,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是,是!”赵五连声应着,手忙脚乱地擦拭案几和地面,目光却飞快地扫过四周。他需要纸,大量的纸,来吸干墨水。
他的目光“恰好”落在屏风旁的一个小几上,那里放着几叠似乎是废弃草稿的宣纸。
“官爷,可否容小人用那些废纸…”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守卫瞥了一眼,没好气道:“速去速取!莫要耽搁!”
“谢官爷!”赵五如蒙大赦,快步走到屏风旁的小几前,伸手去拿那叠宣纸。就在他手指触碰到纸张的瞬间,他极其迅速地将袖中暗藏的一枚极小、极薄的玉扣——那是柳蓁蓁生前常佩戴的一枚耳坠,他一直贴身收藏——悄无声息地塞入了那叠废纸的最下层。
同时,他的指尖触碰到最上面一张废纸的背面,那里似乎有新鲜的、略显潦草的墨迹,像是有人刚刚匆匆写就又被揉弃。凭借指尖的触感,他瞬间辨认出几个断续的字形:“…父危…速离…李…”。
是苏琬琬的字!她在示警!她父亲苏瞻有危险?她让自己速离?李…是指李辅国?!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屏风后那清冷的香气似乎浓郁了一瞬,随即又迅速淡去。他感到一道极快的、担忧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旋即消失。
他不敢停留,迅速抱起那叠废纸,返回案几,假装用力擦拭墨渍,心脏却在胸腔中狂跳不止。
苏琬琬果然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她冒险用这种方式向他传递信息!苏瞻危矣?李辅国要下手了?她让自己速离潼关?!
可是,如何能离?赵江月还在元载掌控之中,自身也深陷囹圄囹圄,外面还有萨琳娜、慕容芷部族生死未卜…
守卫见他收拾得差不多,催促道:“快点!收拾好了就继续核对!杜御史快回来了!”
赵五连忙应声,将湿透的废纸团起,扔到角落,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重新坐回案前。他的手微微颤抖,不得不紧紧握住拳,才能勉强稳住。
必须冷静!必须从这绝境中,找到一线生机!苏琬琬的示警,元载的暗示,崔器的逼迫…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破局的关键,或许就在那三瓣梅花标记,以及…元载那难以捉摸的态度上。
他再次翻开那本带有标记的账册,目光死死盯住那个诡异的图案。这到底是什么?是高力士余党的暗号?还是某个秘密组织的标识?元载点明它,是想借他之手揭开什么?还是想利用这个线索,达成某种交易?
就在他苦思冥想之际,偏厅的门被猛地推开。杜御史一脸寒霜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缇骑。
杜御史的目光冷冷扫过赵五,最后落在那本被墨汁微微染污的账册上,眉头顿时拧紧。
“赵安!”他厉声喝道。
“小人在。”赵五连忙起身。
“你核验的如何了?可有何‘新’的发现?”杜御史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讥讽和审问的意味。
赵五心中警铃大作,知道最后的摊牌时刻恐怕要到了。他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睑,恭声道:“回御史,小人正在全力核校,目前…目前发现几处往年陈粮结转数目与仓廪廪实际容量似有出入,还有几笔…”
“够了!”杜御史不耐烦地打断他,猛地一拍案几,“本官没空听你这些鸡毛蒜皮!崔中丞有令,着你即刻携所有标注疑点之账册,前往正堂回话!”
去正堂?见崔器?!赵五的心瞬间沉到谷底。这绝非好事!
“是…”他低声应道,手脚冰凉地开始收拾那几本最重要的账册,包括那本带有梅花标记的。
两名缇骑一左一右“护卫”着他,押着他走向行辕正堂。一路上,廊道两侧甲士林立,目光森然。
正堂之内,灯火通明,却气氛肃杀如同灵堂。崔器高坐于主位之上,面色阴沉如水。元载垂手立于下首左侧,眼观鼻,鼻观心,看不出表情。右侧则站着几名御史台官员,个个面色冷峻。
堂下跪着几人,竟是永丰仓被捕的仓曹参军及其几名亲信胥吏,他们个个衣衫褴褛,面带血污,显然已受过严刑。
赵五被押到堂中,跪倒在地。
“人犯带到!”缇骑禀报。
崔器冰冷的三角眼落在赵五身上,如同毒蛇盯住了猎物,缓缓开口,声音嘶哑而危险:“赵安,你可知罪?”
赵五伏地:“小人不知…不知身犯何罪,请大人明示。”
“哼!”崔器冷笑一声,抓起案上一卷文书,狠狠掷到他面前,“永丰仓一干人犯已然招供!指认你与那叛将史思明麾下细作‘吴德’勾结,假借核查账目之名,暗中篡改账册,销毁证据,更欲借此攀诬朝中忠良!你还有何话说?!”
如同晴天霹雳!栽赃!赤裸裸的栽赃!他们是要把他打成叛军同党,杀人灭口!
赵五猛地抬头,看向元载。元载却依旧低眉顺目,仿佛事不关己。
“大人明鉴!”赵五急声道,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小人冤枉!小人核账,皆在元大人指导之下,账册出入皆有实据,绝非篡改!那‘吴德’小人根本不识!此必是…”
“放肆!”崔器厉声打断,“死到临头,还敢狡辩!看来不用大刑,你是不会招了!来人!”
“在!”两旁缇骑如狼似虎般上前。
赵五浑身冰凉,绝望如同潮水般涌上。他知道,一旦被用刑,便是屈打成招,死路一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沉默的元载,忽然上前一步,拱手道:“中丞息怒。”
崔器斜睨了他一眼:“元郎中有何高见?”
元载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中丞,赵安虽身份低微,然其核账之能,确有可取之处。其所标注疑点,虽未必尽实,然其中些许线索,或与京中某些关节暗合。此刻贸然用刑,若其不堪重负,胡乱攀咬,恐…恐有损中丞清誉,亦不利于彻查真相。”
他这话,看似劝解,实则是在提醒崔器,赵安可能掌握着某些牵连甚广的秘密,逼死了反而不美。
崔器眼神闪烁,显然听懂了元载的弦外之音。他盯着赵五,又看了看脚下那些账册,沉默了片刻,忽然冷笑道:“既如此,便给你一个机会。赵安,本官问你,你核账之时,可曾发现任何与宫中内侍省,或已故骠骑大将军高力士有关之线索?”
问题直指核心!崔器果然在查高力士的余党!他是要借此扩大打击面?还是…另有所图?
赵五的心脏狂跳起来。机会!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伏地道:“回中丞…小人…小人在核对丙字仓陈年旧档时,确…确曾见过几份批文,上有特殊印记,非官非民,笔迹…笔迹似乎与…与某些宫中旧档有相似之处…只是…只是小人位卑,不敢妄加揣测…”
他故意说得含糊其辞,却精准地抛出了“印记”和“笔迹”这两个钩子。
崔器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身体微微前倾:“哦?何种印记?笔迹如何相似?账册何在?!”
“印记…似…似一朵梅花…三瓣…”赵五颤抖着声音,仿佛极度恐惧,“笔迹…小人曾在…曾在…”他故意犹豫了一下,仿佛不敢说。
“说!”崔器喝道。
“小人曾在…曾在元大人处,见过类似笔迹的抄本…”赵五猛地将球踢给了元载!这是他绝境中唯一的反击!他赌元载与这梅花标记有关,赌元载不会当场否认!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元载身上!
元载的脸色终于微微变了变,他深深看了赵五一眼,那眼神复杂至极,有惊讶,有恼怒,但似乎…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赞赏?
崔器锐利的目光立刻转向元载:“元郎中?”
元载迅速恢复平静,拱手道:“回中丞,下官确曾收集过一些前朝旧档,其中或有涉及宫内批红样式。至于是否与永丰仓旧档有关,尚需比对核实。下官以为,此事关乎内廷,需慎之又慎。”他既未完全承认,也未否认,巧妙地将事情揽下,并抬出了“内廷”二字,暗示水深。
崔器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尖利刺耳:“好!好!元郎中果然心思缜密!既如此,此事便交由你继续深查!一应账册证物,严加看管!赵安…”他目光再次落到赵五身上,杀意稍减,却多了几分冰冷的利用,“暂押回偏厅,听候调用!若再有差池,定斩不饶!”
“是!”缇骑将赵五拉起。
赵五浑身瘫软,几乎站立不稳,背后已被冷汗彻底湿透。
他赌赢了!暂时活下来了!
他被押出正堂,经过元载身边时,听到元载以极低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梅花三弄,香自苦寒。”
赵五心中猛地一凛!这是回应!元载承认了与那标记有关!而且…“香自苦寒”?这是在指苏琬琬那清冷的香气?还是在暗示别的什么?
他被重新押回偏厅,门被再次关上。
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房间内,赵五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大口喘息着。
绝境逢生,但危机远未解除。元载的谜语,崔器的杀意,苏琬琬的警告,外部盟友的噩耗…一切依旧迷雾重重。
然而,在那冰冷的绝望深处,一丝微弱的火苗,已开始悄然燃起。
(第六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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