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惊蛰待破
永丰仓被潼关镇军彻底封锁,如临大敌。仓曹参军及一众相关胥吏被如狼似虎的兵士押走,哭嚎申辩声很快消失在凛冽的寒风中。空荡的仓场上,只剩下呼啸的风卷起雪沫,以及那堆积如山的账册和沉默对峙的几人。
元载负手而立,望着被带走的仓曹背影,眼神幽深难测。那偏将匆匆离去,显然是急着向王思礼禀报这惊天变故以及长安传来的消息。
“赵安。”元载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响起。
“小人在。”赵五躬身应道。
“将这些账册,全部搬入仓曹廨廨舍。即日起,你便在廨舍内整理账目,非我手令,不得外出,一应饭食,自会有人送来。”元载的命令清晰而冰冷,不容置疑。
这是软禁,也是保护,更是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离,牢牢掌控在手中。赵五心中明镜一般,低头应道:“遵命。”
几名兵士上前,帮忙将沉重的账册搬入那间如今已空无一人的仓曹公廨。廨舍内还残留着前任主人的气息,凌乱的案几,泼洒的茶水,无不显示着仓促与慌乱。
兵士退去,从外面合上了门扉,落锁声清晰可闻。廨舍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赵五一人,以及那几乎堆满了半个屋子的账册卷宗。
窗外,天色阴沉,寒风刮过窗棂棂,发出呜呜的声响。
赵五走到案几后,缓缓坐下。他没有立刻去翻动那些账册,而是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让他因一夜未眠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局势的发展,快得超乎想象。
郑叔清下狱!这个信号太强烈了。这绝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反腐,而是长安朝堂之上,权力洗牌进入白热化的标志。李辅国、张皇后一党,正在以雷霆手段清除异己,稳固权势。而“贪墨军粮、暗通叛军”这个罪名,既能打击政敌,又能将前线失利的部分责任推卸出去,一石二鸟,狠辣至极。
永丰仓的案子,恰好在这个节点被捅破,绝非偶然。元载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是否早就知情,甚至…是推动者之一?他让自己查账,是顺势而为,借刀杀人?还是…另有所图?
赵五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些账册上。这些冰冷的数字和墨迹背后,隐藏着的是无数人的命运,以及足以颠覆朝局的惊涛骇浪。
他知道,元载将他关在这里整理账目,绝非仅仅是为了理清贪腐线索。更深层的目的,恐怕是要借他之手,从中梳理出有利于元载自己,或者有利于元载背后某股势力的“证据”。这些证据,或许可以用来攻击政敌,或许可以用来和某些人做交易,或许…能成为元载向上攀爬的垫脚石。
这是一把双刃剑。运用得好,或可从中觅得一线生机,甚至找到反击的契机;但稍有差池,自己立刻就会成为被抛弃的棋子,死无葬身之地。
“必须活下去…为了江月…”赵五喃喃自语,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他伸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账册,深吸一口气,开始翻阅。
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不再仅仅局限于数字的勾稽关系。他留意每一个经手人的签名笔迹,对比不同时期的墨色浓淡;他关注每一项调拨指令的文书格式和印鉴细微差别;他甚至留意账册用纸的材质和新旧程度,试图从中找出伪造、篡改或时间上的矛盾。
前世积累的审计经验和刑侦思维,在这一刻被发挥到了极致。他的大脑如同精密的仪器,高速运转,捕捉着一切可疑的蛛丝马迹。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窗外天色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兵士按时送来粗糙的饭食和饮水,态度冷漠,一言不发。赵五囫囵吞下,继续埋首于账山册海之中。
他发现,永丰仓的账目问题远比表面看起来的更加复杂和深入。除了那些明显的亏空和去向不明的物资,还存在大量看似合规、实则诡异的“平账”操作。许多笔数额巨大的粮食和军械调拨,文书齐全,印鉴清晰,接收方也看似是正规的军府或州郡,但仔细比对时间线和各地上报的记录,却能发现微妙的延迟或数量上的细微出入。
这些物资,仿佛在某个环节短暂地“消失”了一下,然后又出现在另一个地方。如同溪流中的暗涌,表面平静,底下却潜藏着致命的漩涡。
更让他心惊的是,他在几份不同时期、不同仓廪的损耗报备文书上,看到了一个相同的、极其细微的标记——一个用极淡墨汁点在文书角落的、类似三瓣梅花的图案。这个标记隐藏得极好,若非他观察入微,几乎无法察觉。
这个标记,代表着什么?是某个秘密组织的暗号?还是某位大人物的私人印信?
他不动声色,将所有发现这个标记的文书悄悄抽出,藏在案几最底层。
第三天深夜,当赵五就着昏暗的油灯,比对一批箭矢调运记录时,手指猛地一顿。他的目光死死盯在一份出库单的副联存根上。那存根的一角,盖着一个模糊的骑缝章,印章的纹路…竟然与他怀中那半块虎符边缘的某个防伪暗记,有七八分相似!
高力士?!这永丰仓的勾当,竟然也牵扯到了那个已死的、却阴魂不散的阉宦?!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廨舍的门锁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
赵五瞬间警醒,闪电般将正在查看的几份关键账册合上,混入其他文书之中,然后迅速伏在案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装作已然熟睡。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正是元载。
元载站在门口,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屋内,最后落在伏案“沉睡”的赵五身上。他静静站了片刻,然后缓步走到案几前,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堆积如山的账册,最终,停在了赵五刚刚合上的那几本之上。
他的指尖在书脊上停留了数息,眼神闪烁不定。
赵五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紧绷到了极点,感官却放大到了极致,捕捉着元载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气息。他感觉到元载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停留了许久,带着一种审视和权衡。
最终,元载并没有翻开那些账册。他收回手,从袖中取出一件小小的物事,轻轻放在了案几一角。然后,他再次深深看了赵五一眼,转身悄然离去,门被重新轻轻合上,落锁声几不可闻。
直到元载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处,赵五才缓缓抬起头,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看向案几角落,元载放下的,竟是一小瓶上好的金疮药和几块用油纸包着的、还带着温热的肉饼。
这是施恩?安抚?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和操控?
赵五没有去动那些东西,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些沉默的账册,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永丰仓的雷声已响,但真正的惊蛰,尚未开始。他已隐隐触碰到了一张巨大而黑暗的网,而元载,究竟是网上挣扎的飞虫,还是…织网的蜘蛛?
答案,或许就藏在这些冰冷的数字与墨迹之后。
(第六十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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