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洞的晨光像被谁裁了一刀,斜斜切过石床,落在玄元交叠的膝上,投下片菱形的亮斑。他指尖捻着那卷竹简,竹青的外皮已被摩挲得泛出浅黄,“虚心实腹”四个字被晨露浸过,墨迹微微发暗,倒让“心不虚极,则不能空灵”几字愈发清晰,像刻在竹片上的星子,逼着人抬头去看。
玄元望着洞顶渗下的水珠,忽然想起初见阳神时的燥动——那时刚从尹喜的书斋逃出来,神念里像揣了只野雀,稍有声响便扑棱棱乱撞。听见松涛会惊,看见流云会追,连洞外的野花开得艳了,都要凝神盯着看半个时辰,生怕下一秒就谢了。如今想来,那时的“心”像只满了的陶罐,稍晃就溢,哪容得下半点风动?
今日静坐,他试着将神念往“空”里引。盘腿坐在石床上,膝头搭着件洗得发白的麻衫,是尹喜去年给的,布纹里还藏着阳光的味道。起初哪有那么容易?刚拂去“洞外的山桃开了几分”的念头,又冒出来“尹喜送来的药草该换了”的牵挂,甚至飘过“山涧的鱼是否肥了”的碎想——像扫尘时刚擦净的石桌,转眼又落满松针,总也清不干净。
玄元不急,只垂着眼,指尖在膝头轻轻打节,见一个念头起来,便像拈起片落叶似的,轻轻往洞外一送。不追它飘向哪里,不恼它为何又来,就像秋风扫过林梢,叶子落了便落了,从不去问根在哪儿。
这般坐了一个时辰,洞外的画眉开始第二遍啼鸣时,忽然觉眉心“咔哒”一声,像堵住的窗棂被推开道缝——神念里的“我”淡了,淡得像水墨里掺了水,晕开一片朦胧。洞外的松涛不再是“松涛”,只是一阵呜呜的声响,过了就过了;体内的脉动不再是“脉动”,只是股温温的流息,淌着就淌着。
他“看”到心湖像面铜镜,蓝天白云、飞鸟游鱼都映得清清楚楚,可水面连丝波纹都没有,鸟飞了,云散了,镜面依旧光溜溜的,不留半点影踪。玄元忽然笑了,嘴角的弧度漫过脸颊,带起眼角的细纹——原来“虚心”不是把心掏得空空如也,是像这湖,该映的时候映着,该空的时候空着,从不去揪着云影问“你怎么不留下来”,也不去拦着鱼说“你游慢些”。
正想着,阳神从洞外飘进来,周身裹着层水汽,像是刚从山涧里捞出来。他落在石桌上,化作个寸许高的小人儿,穿着玄元缝的迷你麻衫,叉着腰道:“山脚下的溪流涨水了,带着桃花瓣,可好看了——”
话没说完,就被玄元用指尖轻轻按住。他摇摇头,神念递过去:“你看,刚静下来的湖面,别用石子打呀。”阳神吐了吐舌头,化作道金光钻进他袖袋,倒带起串细碎的水珠,落在石桌上,溅起的小水花里,竟也映着片小小的晴空。
这般又过了一个时辰,日头爬到洞顶的透光处,把玄元的影子拉得老长。忽然觉神念一轻,像卸了千斤担——先前那些乱糟糟的念头还在,只是不再黏人了。想着“花开”,就像看见风拂过花梢,知道了,便过了;念着“药草”,就像闻到药香,闻着了,便散了。它们像客人,敲门时应一声,坐下喝杯茶,走了也不用送,门就那么敞着,谁来都行,谁走也不拦。
玄元缓缓睁开眼,眸子里像盛着洗心洞的清泉,亮得能照见水底的卵石。他抬手抚过胸口,那里不再发闷,像被打开了扇窗,风穿堂而过,带着松针的清苦,带着野菊的淡香,带着山涧的凉润——原来心空了,是这种滋味:不是什么都没有,是什么都能装下,又什么都留不住。
此时再观体内光河,竟比往日清澈百倍。气海的暖光不再躁动地翻涌,像化作了温泉,稳稳地泊在丹田;黄庭的亮泽褪去了灼人的锋芒,成了片平静的湖,倒映着神念的天光;泥丸的清辉也收了收,像把撑开的小伞,轻轻护着灵台——连光河流转的轨迹都看得明明白白,哪里快了,哪里缓了,都清清楚楚。玄元忽然懂了:心不空,神念的眼睛就像蒙着雾,连自己体内的路都看不清楚,又怎么去走天地间的大道?
傍晚时,阳神从洞外回来,带回片新鲜的荷叶,碧绿的叶盘上滚着三两颗露珠,像谁撒了把碎钻。玄元伸出手掌,阳神便踮着脚,小心地把荷叶倾过来,让露珠滚落在他掌心。
第一颗露珠沾在指腹,凉丝丝的,他凝神看着,见它顺着指缝滑下去,在手腕处聚成小水珠,又顺着小臂滚到肘弯,最后滴在石桌上,晕开一小圈湿痕——像极了那些来了又走的念头,没什么好留的。
第二颗露珠落在掌心,玄元合掌轻轻拢住,再打开时,露珠碎成了几瓣,倏地钻进皮肤,只留下点凉意,像记轻轻的提醒:抓是抓不住的。
第三颗露珠刚要落,他忽然抬手,用指尖接住,就那么托着,看它在指尖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阳光从洞顶斜照下来,透过露珠,在他手背上投下片小小的彩虹,随着露珠的颤动微微摇晃。
“你看,”玄元对着掌心里的阳神笑了,声音里带着点刚明白过来的通透,“就像这露珠,来了承着,去了也不留痕。心要是像这掌心,该多好?”
阳神化作道金光钻进他袖袋,闷闷地应了声:“知道了,就像你先前总说的,握沙握得越紧,漏得越多。”
玄元将荷叶铺在石桌上,指尖划过叶茎的脉络,那些粗细不一的纹路在暮色里渐渐清晰,像在梳理神念的丝线。“从前总想着抓住些什么,”他轻声说,指腹碾过叶心的嫩黄,那里还沾着点花粉,“怕花开得短,怕水流得快,怕尹喜哪天不高兴了,就不送药草来了——”
阳神在袖袋里哼了声:“他才不会。”
“是不会,”玄元笑了,眉眼弯成了月牙,“可那时不懂啊,总觉得要抓住点什么才踏实。其实啊,抓得越紧,漏得越多——就像握沙,攥得狠了,指缝里淌走的比剩下的还多。”
正说着,洞外传来尹喜的声音,带着点笑意,像浸了蜜:“晚饭煮了莲子羹,过来喝一碗?”
玄元起身时,荷叶上的最后一颗露珠顺着叶尖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圈湿痕。风一吹,湿痕转眼就干了,像从来没存在过。他回头望了眼石桌上的竹简,“虚心”二字在暮色里泛着淡淡的光,忽然觉得,所谓虚其心,不过是让心像这洗心洞的门,敞开着,却不盼谁来,也不愁谁走——来了,就笑着迎;走了,就挥着手送。
走进尹喜的屋子时,莲子羹的甜香漫了满脸。尹喜正坐在矮榻上翻书,见他进来,抬手往桌角指了指:“晾了会儿,不烫了。”
玄元走过去坐下,白瓷碗里的莲子羹还冒着热气,颗颗莲子沉在碗底,像藏着星星。他舀起一勺,热气拂过鼻尖,带着冰糖的甜,忽然明白:虚了心,才能盛下这碗甜,也容得下日后可能有的苦——毕竟,心空着,才装得下天地万物,不是么?
尹喜翻书的动作顿了顿,忽然说:“今日山桃落了些花瓣,我捡了些,晒干了能泡茶。”
玄元抬眸,看见窗台上晒着个竹匾,浅粉的花瓣铺了薄薄一层,在暮色里透着温柔的光。他低头喝了口莲子羹,甜意从舌尖漫到心底,忽然觉得,这“虚心”二字,哪里是空?明明是把心打扫干净了,好装下这些细碎的暖,这些不经意的好——就像此刻,碗里的甜,窗外的香,还有尹喜翻书时偶尔抬眼的目光,都能安安稳稳住进来,不挤,不闹,刚刚好。
夜色漫进屋子,玄元看着碗底剩下的莲子,忽然想起洗心洞的门。是啊,门总敞着,风来风去,光进光出,可门轴上的那点油,是尹喜每月都来添的;门槛下的那片青苔,是阳神总记得浇水——原来“虚其心”,不是孤零零地空着,是知道哪些该留,哪些该放,就像这莲子羹,要煮得糯,得有耐心等;要甜得刚好,得懂火候。
他放下碗,指尖沾着点羹汤,在桌上轻轻画了个“空”字。月光从窗棂钻进来,把那字描得银亮,玄元看着看着,忽然笑了——这字看着空,里面却盛着月光,盛着莲香,盛着隔壁翻书的声响,盛着袖袋里阳神的呼吸声。
原来,最满的“空”,是天地都往里走,自己却不觉得挤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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