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西崖时,最后一缕月光从丹房的窗纸溜出去,纸面上只余下层青白,像蒙了层薄霜。尹喜背着双手往后山走,玄元拎着只竹编的蒲团紧随其后,草鞋碾过带霜的草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在这黎明前的寂静里,竟比松涛还要清晰。
山路蜿蜒向上,两旁的老松像披甲的卫士,枝桠在头顶交错,织成道密不透风的穹顶。风钻不进来,连松针落地都轻得像叹息,唯有露水从叶尖坠下,“嘀嗒”一声砸在积叶上,惊起几只避寒的小虫。走到路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竟是片丈许见方的青石坪,三面被山坳环抱着,只头顶露着方阔的天,晨光正从那方天空里一点点渗下来,给坪边的枯草镀上层银边。
“采气要找‘高燥净空’处,”尹喜弯腰将蒲团铺在青石中央,霜气透过粗布面渗上来,凉得人指尖发麻,“你看这坪,三面环山挡着地上的浊风,头顶敞着接天的清气,便是天然的‘气穴’。”他用脚拨开石缝里的枯草,草根下的土是干燥的,捏一把能散成粉,“若在屋里,窗要关严,别让穿堂风搅了气场;香要烧得清雅,柏叶、檀香都行,最忌脂粉气;床褥得厚软,最好垫上三层棉絮,脚头再垫三块青砖——记着,床高过三尺,能避地上的浊阴,鬼神善因地气作祟,离得远了,自然扰不了你。”
玄元蹲下来摸那青石,石面光溜溜的,像被人用砂纸磨了千遍,霜气在上面结了层薄冰,映着天边那颗最亮的启明星,一闪一闪的,像嵌在冰里的碎钻。“师父,采气非得在五更天?”他抬头时,鼻尖撞上冰凉的空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我昨夜打坐到三更,只觉神清气爽,倒比今早迷迷糊糊的状态好。”
尹喜已盘腿坐下,青色道袍的下摆沾了霜,这会儿正慢慢化开,在衣料上洇出片深色的印,像幅淡墨画。“气随天动,却不困于时辰。”他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声音里带着点晨露的清,“天炁调和、腹中空空时,便是好时候。就像你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哪能非等敲钟?”他抬手看了看天色,启明星的光正一点点淡下去,“但初学最好从五更起,这时天地刚换气,清阳上升,浊气下沉,像刚滤过的井水,最是干净。等你练熟了,哪怕是午后歇晌,只要心够静,气也能采得进。”
话刚落,尹喜忽然闭上眼,下颌微微抬起,唇齿间发出“得得”的轻响,节奏匀得像庙里的木鱼声。那声音初时轻,渐渐变得清脆,像碎石子敲玉盘,在青石坪上荡开圈淡淡的回音。玄元默数着,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六下。“叩齿是唤神,”尹喜睁开眼,眼底带着点被晨光洗过的亮,“人身上有三尸九虫,趁你贪睡时啃噬精气,这三十六下叩齿声,能惊得它们缩在窝里不敢动。”
他伸出食指,轻轻按在眼角的泪痣上,从眼眦往太阳穴揉,动作慢得像在描眉,指腹带着的霜气激得玄元鼻尖发痒。“按目能醒神,你看这眼眦,是清气进出的窍,揉开了,能把夜里淤的浊气赶出去。”尹喜的拇指移到鼻翼两侧,上下搓着,指腹蹭过鼻梁时,玄元听见自己鼻腔里发出“嗡”的轻响,像堵着的水渠忽然通了,“摩鼻可通窍,肺主气,鼻子顺了,气才能吸得深。”
接着,他的手指滑到耳后,顺时针转了三圈,又逆时针转了三圈,耳孔里像有小风吹过,舒服得让人想眯眼。“旋耳时要想着把浊气从耳孔里旋出去,像掏耳垢似的,一点都别留。”最后,尹喜用掌心捂着脸,从额角往下巴抹,指缝漏出的气吹得玄元睫毛颤了颤,“这是‘真人起居法’,把夜里淤在脸面的浊气都摩散,等会儿采气时,面才能生光。你看那些老道士,脸膛红扑扑的,不是涂了胭脂,是气养得足。”
玄元依样画葫芦,刚按到太阳穴,就觉酸得发疼,像有根小针在里面钻,忍不住“嘶”了一声。“气脉堵着呢,”尹喜在他肩上按了按,指腹下的肌肉硬得像块石头,“再做套导引:你看那松枝,够得着吗?”他指着身侧棵矮松,枝桠弯下来,离地面不过三尺。
玄元起身,双手攀住松枝,尹喜在他后腰推了推:“往后仰三次,慢点,别扯着筋。”玄元依言后仰,胸口忽然觉得发闷,像有团气被扯开了,“嗯,这就对了,把胸里的浊气挤出去。”接着是弯腰够脚尖,左右各三次,玄元的手刚碰到鞋尖,就觉腿肚子的筋像被拉紧的弦,酸得他龇牙咧嘴。“筋长一寸,寿延十年,别嫌疼,通了就好了。”最后,尹喜让他把胳膊抡成圆,前后各转九圈,关节里发出“咔吧”的轻响,像生锈的门轴被油润过。“别嫌麻烦,筋脉通了,气才能像水一样流,不然就像堵着石头的河,怎么也淌不快。”
等玄元喘着气停下,额角已沁出细汗,被晨风吹得有点凉。尹喜已闭着眼坐在蒲团上,舌尖微微顶着上腭,嘴角挂着点晶亮的光,像含着颗小珍珠。玄元也学他抿紧嘴,起初没什么感觉,过了片刻,舌尖下忽然涌出些津液,带着点清甜,像山涧的泉水,慢慢积在嘴里,竟有了点沉甸甸的意思。
“这是‘金醴玉英’,”尹喜喉结动了动,声音带着点含糊,像含着糖说话,“等满口了就咽,要想着它顺着喉咙下去,落在胃里,胃神正张着嘴接呢。咽的时候别出声,要轻得像落雪。”
玄元跟着咽下去,津液滑过喉咙时,竟真觉有股暖意往下沉,像滴进热油里的水,“滋”地化开了,连带着五脏六腑都润了润。如此三次,他忽然觉得口干舌燥的感觉消了,连带着丹田都像被泉水浸过似的,润润的很舒服。
“接下来,放神。”尹喜的声音轻得像飘在半空,“让心像老松的枯枝,别想着发新芽,也别想着开花;身像挂在墙上的道袍,没人穿,也没人理,就那么垂着。别管耳朵听什么——你听,松针落地了;别管眼睛看什么——你看,晨光上来了,都当是风吹过,留不下痕。”
他蜷起手指,拇指压在无名指根,另外四指攥紧,像握着颗看不见的珠子,指节都泛了白。“这叫‘握固’,能关住气的闸门,不让采来的气跑了。”尹喜睁开眼,看玄元也跟着攥紧拳头,忍不住笑了,“但你初学,气还没通,攥着会堵,等什么时候手心出汗了,像揣了块热炭,再学我这样。”
玄元赶紧松开手,平放在膝盖上,掌心的汗气遇着霜气,凉得他打了个激灵。他闭上眼睛,起初满脑子都是“要放空”“别乱想”,可越想越乱,像在水里抓鱼,越抓越滑。忽然听见尹喜轻轻说:“听松针落地。”
玄元静下心,果然听见“嗒”一声,是松针落在青石上;接着又是“嗒”一声,像谁在数着时辰。渐渐地,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昨天练剑时没劈好的招式,早上没喝完的稀粥,甚至前几日李伯丢的羊——都像被松针盖住了,心里空落落的,却又透着点亮,像雪后的院子,干净得能照见人影。
他跟着师父的呼吸节奏,吸气时想着清露从松梢落进嘴里,带着点松脂的香;呼气时想着浊气从脚底钻进石头缝里,沉得像块铅。一呼一吸,匀得像庙里的香,烟缕笔直,不晃也不斜。
不知过了多久,玄元忽然觉得丹田处有点发痒,像有只小虫子在爬,酥酥的,麻麻的。他刚想动,又记起师父的话,便忍着不动,那股痒慢慢化成暖,顺着脉管往四肢窜,像溪水流过干涸的河床,连带着冻僵的指尖都热了起来,舒服得让人想叹气。
“收气了。”尹喜的声音像石子投入静水,玄元猛地回过神,见东方已升起半轮红日,金光穿过松枝,在青石上织出张网,连空气都染成了金红色。尹喜慢慢展开手指,掌心竟有些汗湿,他往手心里呵了口气,白雾缭绕,“刚采的气像新酿的酒,得慢慢咽,别让它跑了。你试着把丹田那股暖意往下按按,像揣着颗小太阳,走到哪带到哪。”
玄元跟着照做,果然觉得那股暖意沉了沉,像生了根。他摊开手,掌心还是凉的,却比来时多了点潮意,不再是那种冻透了的僵。他望着朝阳,忽然觉得嗓子眼里还留着津液的甜,丹田的暖意像揣了颗小太阳,连带着看老松都觉得亲切——原来这采气,不是去“抓”气,是像松针等着露水似的,安安静静待着,气自会来,像客人上门,敲了门,你开了,它就进来了。
下山时,晨光已漫过半山腰,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尹喜忽然指着路边的草,草叶上的霜正慢慢化,像在流泪:“《黄庭经》说‘闭塞三关握固停’,那三关,便是眼、耳、口。你方才闭着眼、不闻声、舌柱上腭,就是关了三关,不让浊气进来,也不让清气出去。等练到百日,气能顺着脉管跑了,手心自然出汗,那时再握固,才是真的‘关闸’。”
玄元低头看自己的手,想象着掌心出汗的模样,忽然觉得那只攥紧的拳头里,仿佛已藏着点什么——不是金,不是玉,是能让枯木发芽的气,是能让清水变甜的灵,是哪怕霜寒刺骨,也能在丹田藏着的暖。
他抬头时,见尹喜的背影在晨光里泛着层金边,像幅会动的画。玄元忽然想,或许这采气,采的从来不是天地的气,是让自己的心,变成能盛住气的容器——像这青石坪,像那松枝,像师父说的,像面干净的镜子,照见了晨光,也盛住了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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