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紫霄观的飞檐染成金红色时,玄元已站在观前的空地上。晚风卷着松针的清香掠过耳畔,远处的山影被暮色浸得发蓝,正是师父说的“夕练”好时候。他今日要练的是八段锦,这功法师父教了半月,说是“练形之要”,能让筋骨像春藤般柔韧,又似古松般坚实。
观前的青石板被日头晒了一整天,踩上去还带着暖烘烘的余温,像块被摩挲得温润的老玉。玄元脱了外袍,只留件月白短褂,露出的胳膊上能看见淡淡的筋络,那是这半月来日日抻拉的痕迹。廊下的竹椅上,尹喜师父正抽着旱烟,烟杆上的铜锅泛着经年累月磨出的暗红光泽,烟丝燃着的青烟在暮色里慢悠悠打了个旋,才恋恋不舍地融进天边的霞光里。
“形者,载气之舟也。”尹喜的声音混着烟味飘过来,带着点沙哑的暖意,“气要靠形来运,形若僵了,气便堵了;形若活了,气自畅了。八段锦看似是舞胳膊动腿,实则是让筋、骨、肉跟着气走,你且用心体会。”
玄元点头应着,双脚慢慢分开与肩同宽,指尖贴着裤缝往下垂,先让心神沉到脚底。他能感觉到青石板的温度顺着脚心往上爬,混着晚风里的松香,在四肢百骸里轻轻漾开。这是他每日最静的时刻,白日里抄经时的浮躁、打坐时的杂念,到了这时节,仿佛都能被暮色滤得干干净净。
深吸一口气,他开始起势——双手从体侧缓缓抬起,掌心朝上,像托着两团暮色里的流云。手臂抬到与肩同高时,指尖微微发麻,那是气在顺着经脉往上走的缘故。尹喜师父说过,起势要“如捧春水”,既不能用力,又不能懈怠,得像捧着碗刚沏好的茶,既要稳住,又得让茶香慢慢飘出来。玄元的手腕轻轻转了半圈,掌心对着夕阳最后的余晖,仿佛要接住那缕快要沉进山后的金光。
第一式“两手托天理三焦”。玄元的手臂慢慢上举,指尖快要触到天际时,忽然轻轻向后仰了仰,腰腹的肌肉跟着一绷,像拉满的弓弦。他能感觉到气顺着脊椎往上爬,像条温驯的小蛇,从尾椎骨一路游到后颈,三焦经的脉络在胳膊里轻轻跳,酸麻中带着股舒展的劲儿。肩窝处有些发紧,那是昨日挑水时不慎抻着的旧伤,此刻气一涌过,竟像被温水泡过似的,慢慢松快下来。
“三焦通了,全身的气就顺了。”师父的声音混着烟圈飘过来,玄元慢慢回落时,特意让掌心对着夕阳的方向,手指张开又合上,仿佛真的接住了那最后一缕金光,正往丹田里头送。他想起初练这式时,胳膊举到一半就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师父拿竹枝敲着他的腰说:“往上托,不是用胳膊使劲,是让气推着走。你看那炊烟,不用人撵,自己就往天上蹿,这才是真劲儿。”如今气真的顺着胳膊往上涌,他才懂那“托”字的妙处——不是硬撑,是顺着力道往上“送”。
第二式“左右开弓似射雕”。左臂前伸,掌心向内,右臂拉到胸前,手指捏成虚拳,像握着张无形的弓。玄元的目光顺着左指尖望去,远处的山尖正被暮色啃去一角,像块被咬了口的麦饼。他忽然想起在净乐国猎场见过的射雕手,拉弓时臂膀上的筋络像盘着的蛇,每寸肌肉都绷得恰到好处,既不松懈,也不僵硬。
此刻自己的胳膊里,也有股气在游走,顺着肩窝往下淌,把僵硬的筋骨泡得发软。换右式时,他故意放慢了速度,让气在腋下多绕了半圈。师父说这里是“极泉穴”,气通了能养心。玄元能感觉到那处有点发涨,像揣了颗温吞的小石子,慢慢往下沉,沉到心口窝时,竟打了个轻颤,像是压在那里的躁气被轻轻推了推。
第三式“调理脾胃须单举”。左手向上托,右手下按,像托着块山岩,按着片土地。玄元能感觉到丹田的气往左右分,顺着胳膊往指尖跑,左手指尖发麻,右手掌心发烫。他想起药圃里的老参,根须在土里扎得深,茎叶才能长得壮,这身体的脾胃,就像那老参的根,得托着、按着,才能把气往下沉。
起初练这式,他总觉得左手托不住,右手按不实,师父就拿他药圃里的锄头作比:“你锄地时,哪只手使劲?不都是一推一拉,劲儿才匀吗?这托和按,也是一阴一阳,得让气在里头打个转。”如今气顺着胳膊往指尖跑,左手像托着团云,右手像按着块暖玉,阴阳相济,倒真有几分锄地时的自在。
练到第四式“五劳七伤往后瞧”时,暮色已浓得化不开。玄元慢慢转头,目光越过肩膀往后望,能看见观门的铜环在暮色里闪着微光,像只半眯的眼。转头的刹那,脖颈的筋络像被拉开的橡皮筋,酸得他差点皱眉,可随即就有股暖流涌上来,从后颈一直淌到后腰,把酸胀冲得七零八落。
“五劳七伤多是坐出来的,”师父的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火星溅在暮色里,像颗小星,“往后瞧,是让气往背上游,把淤住的地方冲开。你整日抄经打坐,后背的气早就堵成了乱麻,得好好梳梳。”玄元望着观门后那片漆黑的竹林,忽然觉得后背真的像被梳子梳过似的,节节松开,连呼吸都顺了些。
第五式“摇头摆尾去心火”最是畅快。玄元双手按在膝盖上,顺时针摇了三圈,逆时针摆了三回,脑袋跟着身子晃,像溪水里的石头被水流推着动。每晃一下,心口就轻一分,仿佛有团火被摇得越来越小,最后化作缕烟,顺着鼻孔呼了出去。他想起昨日抄经时心里冒的躁气——明明是很简单的《道德经》,偏生越抄越烦,笔杆都快被捏断了。此刻那点躁气竟随着摇头摆尾,散得干干净净,倒像是被晚风吹进竹林里了。
“摇的时候别光晃身子,”师父的声音里带着笑,“想想你小时候荡的秋千,浑身都得跟着悠起来,气才能活泛。”玄元试着把腰胯放松些,果然觉得气顺着摇晃的劲儿往四肢窜,连指尖都透着股痒意,像有小虫子在爬。
第六式“双手攀足固肾腰”时,玄元的手指终于触到了脚背。起初练这式,腰像块铁板弯不下去,师父就拿竹枝轻轻敲他的后腰:“松些,肾在腰里,你绷得那么紧,气怎么进去?”玄元那时总怕闪了腰,浑身都僵着,师父就按着他的肩慢慢往下压,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也真的摸到了点“松”的门道。
如今他能感觉到腰腹的筋像水草般舒展开,手指触到脚背的刹那,一股气从脚底顺着脊椎往上蹿,把后腰的命门穴烘得暖暖的。那暖意像杯温酒,顺着经脉往下淌,连带着膝盖都不那么发僵了。他想起药圃里那株老枸杞,根在土里盘得深,枝干才能年年抽出新条,这腰腹的劲儿,大抵也和那老根差不多。
第七式“攒拳怒目增气力”,玄元捏紧拳头时,指节“咔咔”响。他故意把眼睛瞪得圆些,望着远处的山影,像要把那暮色都看穿。拳头上的气鼓鼓的,顺着胳膊往胸口撞,撞得胸腔嗡嗡响,连呼吸都粗了几分。起初他总拿捏不好“怒目”的分寸,要么瞪得眼珠子发酸,要么就软塌塌没点力气,师父说:“怒目不是真生气,是让气聚在拳头里,增的是底气,不是戾气。你看那石狮子,看着凶,实则是镇宅的,不是惹事的。”
玄元慢慢收拳时,果然觉出那气不是暴躁的,是沉厚的,像压在土里的酒坛。收拳的瞬间,气又顺着胳膊往回淌,回到丹田时,竟带着股甜丝丝的暖意,比刚喝的蜜水还润。
最后一式“背后七颠百病消”,玄元踮起脚尖,脚跟在青石板上轻轻颠着,一下,又一下,像踩着朵会跳的云。每颠一次,丹田的气就往上翻涌,顺着百会穴往头顶冒,浑身的毛孔都跟着张开,吸着暮色里的清露。七颠过后,他缓缓落地,脚跟砸在石板上,“咚”的一声,像敲在鼓上,震得五脏六腑都跟着颤,却舒服得想叹气。
三刻钟练完时,月亮已爬上了东崖,像枚刚剥壳的银梭子,斜斜插在墨蓝的天上。玄元站在暮色里,额角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可浑身的筋骨却像被温水泡过,松快得很,连呼吸都带着股劲,能吸得比往日更深、更沉。他摸了摸后腰,命门穴那里还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炭炉。
“怎么样?”尹喜站起身,烟杆别回腰间,烟锅上的火星在暮色里明灭了一下,“觉出形和气的勾当了?”
玄元活动着手腕,骨节响得像串玉珠:“弟子好像摸到点——形动,气就动;形顺,气就顺,像船行在水里,船身稳了,水自然就让路。”他想起昨日过溪时见的那艘渔船,船板平整,船身匀称,划过水面时悄没声息,不像自己先前撑的那破木筏,东摇西晃,光跟水较劲了。
师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月光:“正是这个理。这八段锦,就是让你的身子骨变成艘好船,往后气满了,才能载得动更沉的道。”他顿了顿,用烟杆指了指天上的月牙,“你看那月亮,看着软乎乎的,实则是块硬邦邦的石头,可它绕着天转,从不用硬劲,全凭那点引力顺着走。练形也是这道理,不是练出一身硬骨头就完了,得让骨头里裹着气,跟着气的劲儿走。”
夜风穿过观门,带着药圃的草药香——有薄荷的凉,艾草的苦,还有点说不清的甜,那是晚开的金银花的味。玄元望着天上的月牙,忽然明白,这练形之法,从不是把筋骨练得硬邦邦,是练得像春山,既有岩石的坚,又有草木的柔,让气在里面畅行无阻,载着那颗求道的心,往更深、更远的地方去。
他转身往厢房走时,脚步踩在青石板上,比来时更稳,每一步都像踩在鼓点上,咚、咚、咚,敲得丹田的气也跟着跳,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正借着这练形的力道,悄悄往下扎根。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晃,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墙上,跟着他一步一步,往灯火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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