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夜总是静的。自玄元被禁足,善胜皇后便搬回了正寝,却夜夜难眠。窗棂外的桂花香浓得化不开,缠在帐幔上,像无数根细密的线,缠着她的心。这夜,她又枯坐到三更,烛火明明灭灭,映着案上那碗凉透的燕窝羹——那是白日里从偏殿带回的,玄元只喝了半碗,说“够了”。
“够了……”她喃喃自语,指尖划过微凉的瓷碗,“娘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些了吗?”
倦意终于袭来,她伏在案上,渐渐沉入梦乡。
梦里没有宫墙,没有桂香,只有一片浩渺的云海。她站在云絮上,脚下软得像棉花,四周是淡淡的金光,耳边又响起了十四年前那阵九天仙乐,清越绵长,却比记忆中更恢弘,仿佛有千军万马在云端踏步。
“玄元?”她顺着乐声望去,只见云海深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正缓缓走来。
那身影起初是模糊的,像隔着一层水雾。走近了才看清,竟是玄元——却又不是她日日照料的那个少年。他身披青灰色道袍,袍角绣着龟蛇交缠的图案,随风飘动,竟与云絮融为一色;额间的朱砂痣亮得像团火焰,映得周身都泛着金光;最奇的是他脚下,踩着一只巨大的玄龟,龟甲上布满星辰纹路,而一条青色巨蛇正缠绕着龟身,蛇眼如灯笼,吞吐着信子,却不伤人,反而透着温顺。
“娘。”玄元开口,声音比往日低沉了些,却依旧带着熟悉的暖意,只是那暖意里,多了几分让人敬畏的威严。
善胜皇后惊得说不出话。她认得那龟蛇——是玄武!是古籍中记载的北方水神,是“镇妖邪,护苍生”的真神!可眼前的玄武,分明就是她的玄元,眉眼间的温和,嘴角的浅笑,都和记忆中那个捧着《道德经》的孩子一模一样。
“你……你这是……”她伸出手,想触碰他的脸颊,却又不敢。
玄元微微一笑,脚下的玄龟轻轻动了动,载着他往云海深处飘去。巨蛇甩了甩尾巴,卷起一阵云浪,浪尖上竟浮现出无数景象——有贫民窟的流民搬进了瓦房,捧着热粥笑出了泪;有囤积粮食的商人打开粮仓,将米分给乞丐;有争吵的官差放下了刀剑,对着百姓躬身行礼;有边关的战士收起了弓箭,与邻国的人交换着布匹和种子……
“娘你看,”玄元的声音透过云浪传来,“这就是儿臣要走的路。”
他脚下的龟蛇忽然腾空而起,玄龟吐出水柱,化作甘霖洒向人间,所过之处,枯木逢春,饥者得食;巨蛇喷出雾气,化作祥云笼罩大地,所过之处,戾气消散,争端平息。而玄元就站在龟蛇之上,衣袂飘飘,像一尊悲悯的神,望着下方的苍生,眼中没有帝王的俯视,只有平等的慈悲。
“玄元……”善胜皇后的眼泪涌了上来。她终于懂了,这孩子不是“忤逆”,不是“糊涂”,他心里装着的,从来都不是小小的净乐国,是这天下的苍生,是这天地间的安宁。他拒绝的不是储印,是困住他的疆界;他追求的不是大道,是能护佑万物的力量。
“娘,莫要牵挂。”玄元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与云海融为一体,只有声音还在回荡,“儿臣此去,不是离家,是归家。待尘埃落定,自会回来看您。”
巨蛇对着她点了点头,玄龟则缓缓低下头颅,像是在行礼。随后,它们便载着玄元,化作一道青光,消失在云海尽头,只留下漫天星辰,组成“玄武”二字,亮得耀眼。
“玄元!”善胜皇后猛地惊醒,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中衣。烛火依旧在案上燃烧,燕窝羹还是凉的,窗外的桂香依旧浓郁,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可她的手心,却还残留着触碰云絮的湿意;她的耳边,还回荡着玄元那句“不是离家,是归家”;她的眼前,还清晰地浮现着龟蛇腾空、甘霖普降的景象。
这不是梦。
善胜皇后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棂。夜风带着桂香扑面而来,吹得她清醒了许多。她望着偏殿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只有窗边的竹影在风中轻摇。她忽然想起玄元拒接储印时说的“储君守一国,大道护万民”,想起他在观星台对天立誓的“济度众生”,想起他说“娘,您信儿臣一次”……
她以前总以为,“母亲”就是要护着孩子,让他走最稳妥的路,守着家业,平安一生。可现在才明白,真正的母亲,是要懂得放手,让他去走自己该走的路,哪怕那条路布满荆棘,哪怕那路上没有她的陪伴。
玄元不是池中物,怎可困在这宫墙里?他是要化作玄武,踏龟蛇入云的真神,怎可为了一枚储印,收敛了锋芒?
“顺天应人……顺天应人啊……”善胜皇后喃喃念着,秦监正曾说过的话忽然在脑海里响起,“圣胎降世,自有天命,强留不得,强改不得。”
她转身走到妆台前,取下头上的金簪,换上一支素银簪,又褪去华丽的宫装,换上了一身素雅的常服。铜镜里的自己,眼角有了细纹,鬓角有了白发,却眼神清亮,从未如此坚定过。
“备轿,去太和殿。”她对守在门外的碧月说,声音平静却有力。
碧月愣了愣:“娘娘,现在已经四更了,陛下怕是已经歇下了……”
“我去等他。”善胜皇后打断她,“他若不醒,我便在殿外等到天亮。”
太和殿的晨雾比往日更浓。善胜皇后站在丹陛之下,望着紧闭的殿门,像一尊安静的石像。侍卫们不敢劝,只能远远站着,看着这位平日里温婉的皇后,此刻却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执拗。
天蒙蒙亮时,殿门终于开了。国王打着哈欠走出来,见她站在雾里,愣了愣,随即皱起眉头:“你怎么来了?又是为了玄元?”
善胜皇后没有回答,只是对着他深深一揖,动作郑重得像在朝拜:“陛下,臣妾昨夜做了个梦。”
“梦?”国王的语气带着不耐,“妇道人家的梦,也能当真?”
“是关于玄元的梦。”善胜皇后抬起头,目光清澈,直视着他的眼睛,“臣妾梦见他化作玄武,踏龟蛇入云,洒甘霖于人间,护万民于水火。他说,他要走的路,是大道,不是王位。”
国王的脸色变了变,却依旧嘴硬:“不过是个梦……”
“不是梦。”善胜皇后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了许久的激动,“陛下,您还记得他降生那日的异象吗?左胁跃出,自行跪拜,天地骤亮,神龙庆贺!您还记得他拒乳食、亲道者、悟胎息吗?这孩子自出生起,就不是凡胎!他是紫微临凡,是玄武转世,是上天派来护佑苍生的,不是来当这净乐国国王的!”
她上前一步,握住国王的手,他的手冰凉,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
“臣妾知道您舍不得,臣妾也舍不得。”善胜皇后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泪意,“可您留不住他的。就像您留不住天上的星辰,留不住山间的流水,您也留不住一颗向道的心。他拒接储印,不是忤逆,是天命;他求大道,不是糊涂,是使命。”
“您总说要护着百姓,可百姓真正需要的,不是一个英明的国王,是一个能安他们心、平他们欲、护他们周全的真神。玄元能做到,可这储印,会困住他。”
国王沉默着,望着远处的天际。晨雾渐渐散去,露出东方的鱼肚白,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太和殿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眼的光。他想起玄元降生时的金光,想起他八岁时带回的麦饼,想起他拒接储印时坚定的眼神,想起秦监正那句“顺天应人”……
这些画面像潮水般涌来,撞得他心口发疼。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对的,以为王位是最好的归宿,却忘了这孩子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里。
“顺天应人……”国王喃喃念着,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却也有了一丝松动,“难道……真的要让他走?”
“不是让他走,是成全他。”善胜皇后望着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他若能得道,护的何止是净乐国?到那时,我们净乐国,便是出了真神的国度,这难道不是比王位更荣耀的事吗?”
国王望着她,又望向偏殿的方向,那里的竹林在晨光里泛着青绿色。他忽然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罢了……罢了……随他去吧。”
他转身对身后的内侍说:“去,解开偏殿的锁,让太子……让玄元出来。告诉他,朕……朕不逼他了。”
内侍应声而去,善胜皇后望着他的背影,眼泪终于落了下来。这一次,是欣慰的泪,是释然的泪。她知道,自己没有看错玄元,也没有看错身边的这个男人——他们或许有私心,有不舍,却终究存着一份对苍生的慈悲,一份对天命的敬畏。
晨雾彻底散去,阳光洒满了太和殿的丹陛。善胜皇后站在阳光下,望着偏殿的方向,仿佛又看见梦里那个踏龟蛇入云的身影。她知道,玄元的道途,从今日起,才算真正开始。而她能做的,就是站在这里,为他守着这扇归家的门,等着他“尘埃落定”的那一天。
桂花香依旧飘着,只是这一次,甜得坦荡,暖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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