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清河县招待所的院子里笼罩着一层薄雾。调研组一行人简单用过早餐，准备出发前往榆树沟乡。按照惯例，这种下乡调研，县里通常会安排性能较好的越野车。然而，当马书记领着大家走到招待所门口时，停在那里的却是一辆半旧的国产面包车，以及两辆……墨绿色的老式吉普车，车身上甚至还带着些许泥点。
省乡镇企业局的张局长微微皱了下眉头，看了看周副秘书长，欲言又止。其他几位省里来的处级干部脸上也闪过一丝诧异。这配置，与在平州时前呼后拥、清一色崭新越野车的阵仗相比，实在有些“寒酸”。
马书记像是没看到众人的反应，笑着对周副秘书长解释道：“秘书长，去榆树沟的路况不太好，最后一段是砂石路，坑洼比较多。这几辆老吉普别看旧，底盘高，皮实耐造，跑那种路反而比娇贵的越野车更稳当。这面包车跟着，万一有什么需要也能周转开。咱们轻车简从，也免得给乡里添太多麻烦。”
周副秘书长打量了一下那几辆饱经风霜的吉普车，非但没有不悦，反而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好，客随主便，就听马书记安排。调研嘛，不是去摆排场，能到地方、看到实情就行。”
我站在队伍后面，看着那熟悉的墨绿色，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亲切感。上一次乘坐这种老式吉普车深入乡村，还是我刚到政策研究室不久，第一次来清河县调研的时候。那时的心情，是充满理想主义的好奇与激动；而今，再次面对同样的交通工具，我的心境却已大不相同，多了几分沉稳，也多了几分对现实复杂性的认知。
我们几位工作人员被安排乘坐那辆面包车，周副秘书长和马书记等人则坐上了打头的那辆吉普。车队没有警车开道，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县城。
车子很快驶离了平整的柏油路，转入一条略显狭窄的水泥路，两旁的建筑逐渐被农田和村落取代。约莫半小时后，连水泥路也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颠簸的砂石路。车轮碾过，扬起一片尘土，车身随着路面的坑洼不停地摇晃、颠簸。
面包车里的几位省厅同志显然不太适应这种颠簸，有人开始抱怨路况，有人紧紧抓住扶手，脸色有些发白。我靠窗坐着，感受着这熟悉的颠簸节奏，目光投向窗外。
初夏的田野是充满生机的绿色，玉米苗已经长了一尺多高，稻田里秧苗青青，有农民戴着草帽在田间劳作。远处的山峦笼罩在薄雾中，显得静谧而悠远。这景象，与平州那边厂房林立、烟囱冒烟的工业图景截然不同。这里的经济脉搏，似乎与这片土地的呼吸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这路也太差了，县里怎么也不修一修？”坐在我旁边的省工信厅的李处长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他刚才被颠得差点撞到车顶。
开车的县里司机是个憨厚的中年人，听到这话，憨憨地笑了笑：“领导，这段路是难走了点。县里也一直想修，可资金紧张，像榆树沟这样的偏远乡不止一个，都得排队等着哩。再说，修好了大路，通到各村的支路还是这样，作用也有限。”
司机的话很朴实，却道出了基层财政的普遍困境和基础设施建设的系统性难题。我默默记在心里。
车队在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马书记从前面吉普车上下来，走到我们车边，对周副秘书长说：“秘书长，前面就是榆树沟乡的地界了。按照计划，我们先去乡政府听汇报，然后走访几家乡镇企业。不过……”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周副秘书长，“如果您想更直接地看看情况，从这边这条小路进去，大概两三里地，就是榆树沟村，我们可以先不进乡政府，直接到村里转一转，看看村办企业和一些农户家里的作坊。就是路更窄，更颠簸。”
这是一个临时的“自选动作”，偏离了原定的、相对稳妥的行程。所有人都看向周副秘书长。
周副秘书长几乎没有犹豫，大手一挥：“那就直接去村里！汇报材料随时可以看，老百姓的真实生活状态，错过了可能就看不到了。”
车队于是拐上了那条更窄、更崎岖的土路。路况果然如马书记所说，更加艰难，吉普车像喝醉了酒一样左右摇摆，颠簸得厉害。但窗外的景色却更加原生态，土坯房、柴火垛、散养的鸡鸭、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一幅真实的乡村画卷徐徐展开。
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想起了上次调研时走访过的那些贫困户，想起了那个因为扶贫款问题给我打电话的李满仓。不知道他家的日子，是否因为那笔及时到来的款项而有了一些改善？这次突如其来的入村，或许能让我看到一个更不加修饰的清河县，一个更真实的榆树沟。
绿皮车在颠簸中前行，载着我们驶向此次调研的深处。这不仅仅是一次空间上的再出发，更是一次心态和视角的回归。从灯火通明的省政府大楼，到颠簸泥泞的乡村土路；从字斟句酌的政策文件，到眼前鲜活而略带艰辛的生活图景。我意识到，真正的智慧往往藏在这些被繁华遗忘的角落，真正的政策温度，也需要经由这样崎岖的道路，才能传递到最需要的人手中。
车轮滚滚，尘土飞扬。我的心，随着这颠簸的节奏，也变得更加沉静而专注。我知道，接下来看到的、听到的，或许会超出文件上的描述，会打破某些固有的认知，但那正是我们此行的意义所在——在绿皮车的颠簸中，寻找发展的真实坐标，倾听大地深处最本真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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