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冰屑,如利刃般刮过荒原。霜星回到营地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有帐篷里透出的微光在雪地上映出昏黄的轮廓。她习惯性地朝营地入口望去,那里空无一人,并没有看见她临走时特意安排站岗的“烧饼”。
就算切尔诺伯格主城区现在已经完全被整合运动掌握,甚至这座残破的城市还在移动中,但也不应该松懈到这种地步。
她心头无名火起。从总部会议室里带出来的那股不愉快,混合着对纪律涣散的恼怒,让霜星感觉自己脸部的温度正在一点点升高。
她掀开厚重的挡风毡布,走进了营地。
预想中的喧闹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诡异的寂静。平日里那些磨砺武器、大声说笑的兄弟姐妹们,此刻竟罕见地聚集在一起,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一个安静的圈,像是在举行某种肃穆的仪式。
那气氛并不紧张,反而透着一丝不该出现在感染者身上……希望?
这发现让霜星愈发困惑,她皱紧了眉头,正要开口呵斥,在外面试图大喊大叫试图维持秩序的佩特洛娃看到了她。
“大姊!你回来了!”
这个总是沉稳得像块岩石的副手,此刻脸上竟带着狂喜的神色,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她快步跑了过来,沉重的军靴在雪地上踩出急促的“咯吱”声,几乎是踉跄着冲到霜星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上传来的触感……让霜星整个人都僵住了。
它带着滚烫,透过厚厚的作战手套,清晰地烙在她的皮肤上。
那感觉并不像火焰般灼人,反而是一种温润的热度,仿佛还残留着某种药膏化开后的余温。
等等……热?
霜星的思维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她有多久没有感受过除了自己体内核驭的冰冷源石技艺之外的温度了?她自己就是寒冬的化身,触碰的一切都会被冻结,别人也总是下意识地与她保持距离。
佩特洛娃此刻的举动,这毫无保留的、炽热的接触,对她而言,比任何刀刃都更具冲击力。
霜星竟然……感觉到了热?!
“大姊?大姊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啊,快来看大爹他……”佩特洛娃的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雀跃。
霜星的视线却死死钉在她脸上,仿佛要看穿那副被狂喜占据的表情,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艰涩与颤抖:“等等,佩洛特娃……你的手,没有被我的寒气冻伤?”
“冻伤?”佩特洛娃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那只还抓着霜星手腕的手。她眨了眨眼,像是没反应过来,随即,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劈中了她。
她猛地松开手,又难以置信地伸出五指,在自己眼前翻来覆去地看,然后又试探着,轻轻碰了一下霜星的手。
还是温的。
“哦……对啊!”佩特洛娃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那份后知后觉的震惊比刚才的狂喜还要猛烈,“天哪!我……我刚才抓着你的手了?!我竟然没事?!”
她跳了起来,那副样子就像个第一次在雪地里见到暖炉的孩子。不等霜星从同样的震惊中完全回过神,佩特洛娃已经再次抓住了她的手,这次的力道更加不容置疑,带着一股分享奇迹的急切。
“快来!大姊,你快来看!”
她拉着霜星,像一艘破冰船,强硬地挤进了那圈安静的人群。
战士们纷纷回头,看到是霜星,脸上都露出了混杂着敬畏和兴奋的神色,自发地向两侧让开一条路。
人群的中央,一小片空地被清理了出来。
昏黄的提灯光线下,一个穿着破烂兜帽衫、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正坐在一块铺开的垫子上。他面前是年轻的战士杨格,手臂上有一道和军警战斗时留下的狰狞创口。那个男人没有理会周围的动静,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
他正用一把小小的镊子,小心翼翼地从杨格翻开的皮肉旁,夹出一粒嵌进去的碎石。
周围是同伴们压抑的呼吸声,和帐篷外呼啸的寒风,而他仿佛处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寂静领域。
夹出最后一粒碎石,他随手将其丢在旁边的污血盘里,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然后,他拿起一块叠得整齐的、还算干净的布,蘸了些装在小瓶里的透明液体,仔细地擦拭着创口周围的皮肤。那液体一接触皮肤,杨格原本紧绷的肌肉都似乎放松了些。
最后,那人用一根木片,将一团散发着浓郁草药味的深绿色药膏,均匀、轻柔地敷了上去。
“这是怎么回事?”霜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尽管那只被佩特洛娃握着的手,依然在传递着让她心神不宁的暖意。
“大姊回来了?!”
“大姊!”
周围的人群这才彻底活了过来,低低的问候声此起彼伏。
一个身材魁梧、外号“大熊”的战士咧开嘴,露出一口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洁白的牙齿,他指着那个埋头工作的身影,兴奋地对霜星说:“大姊,他是大爹带回来的!他说他是个医生!我们开始还不信,没想到还真是!你看杨格的伤,血都止住了,看着都好了不少!他还带来了一些矿石病抑制剂!”
他说着,激动地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发出“砰砰”的闷响,仿佛在展示自己的健康。
“就连我这胸口闷了好几天的旧伤,刚才他过来按了几下,也不知道做了什么,现在舒坦多了!一口气能喘上来了!”
另一个更年轻的士兵也按捺不住,凑了过来,脸上是那种少年人特有的、毫不掩饰的兴奋:“大姊,大爹说,这是他给你找的……伴侣!”
话音刚落,周围响起一阵善意的、压低了的哄笑声。
在这片终年被绝望和寒冷笼罩的营地里,这样的笑声温暖得有些不真实。
“别胡说!”佩特洛娃立刻回头,瞪了那个多嘴的士兵一眼,但她自己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那份喜悦从眼底一直漫到眉梢。
她转回头,稍微压低了声音,对霜星解释道:“不过大姊,他真的很厉害。我们好几个人的急性矿石病症状,都只是让他用些药膏和奇怪的手法按了按,就都缓解了。刚才那股快要发作的灼痛感,现在都感觉不到了。”
霜星没有说话。
佩特洛娃和周围战士们压抑着兴奋的低语,像潮水般从她耳边退去,连帐篷外那永不停歇的、如同鬼魂哭号的风声都变得遥远。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片昏黄灯光下的小小空地,和那个仍在低头忙碌的身影。
他的动作很稳,每一步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
清理,消毒,上药……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仿佛信手拈来。
那双手不是一个战士的手,没有厚重的老茧和狰狞的伤疤,指节分明,干净得近乎于一种异类。
霜星的目光就这么胶着在他身上,审视着,探究着,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这个被大爹称为“医生”的人,这个能让佩特洛娃触碰自己而安然无恙的谜团,他身上的一切都充满了违和感,却又偏偏真实地存在于此。
似乎是终于感受到了这道过分灼人的注视,那个被称为“医生”的人在为杨格的伤口缠上最后一圈绷带后,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医生维持着半蹲的姿势,缓缓地,抬起了头。
兜帽的阴影随着他的动作向上褪去,露出了下半张脸,然后是鼻梁,最后,是一双眼睛。
两人的视线就在这摇曳不定的提灯光线中,毫无预兆地撞在了一起。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霜星见过太多双眼睛了。
在战场上,她见过整合运动士兵被仇恨烧灼得只剩疯狂的眼睛;在废弃的城镇里,她见过乌萨斯平民被苦难和饥饿折磨得麻木不仁的眼睛;在军警的盾牌后,她见过那些充满了鄙夷与恐惧的眼睛。但这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疯狂,没有仇恨,没有麻木,也没有恐惧。
那里面只有一片纯粹的、仿佛能将这昏暗帐篷里所有的人影与灯光都清晰倒映进去的清澈。
就像极北之地尚未被任何人踏足过的雪原,干净得令人心慌。
而在这片极致的清澈深处,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孩童般的茫然。
实际上,医生被吓傻了。
他这么努力的为雪怪们治疗,就是为了不被雪怪的公主当成怪人随手杀掉,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人上来就说是对方的伴侣这种事……
只是当医生看到霜星那对耳朵的时候,一股强烈到无法解释的熟悉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它猛地一缩。
他好像……在一个被遗忘的梦里,见过类似的眼睛。但不是这样冰冷锐利的,而是更温暖的。
好像发色应该也不是白的?
与此同时,罗德岛主舰。
舰船平稳地航行在夜色中,只有轻微的引擎嗡鸣声证明着这艘陆行巨舰并未停歇。
医疗部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洁净气味,灯光明亮得没有一丝阴影。先遣队成功返舰的消息像一股暖流,迅速驱散了留守人员心中的焦灼,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身心俱疲的干员们正被引导着接受全面的身体检查,而在一片忙碌有序的景象中,博士却停下了脚步,主动脱离了队伍。阿米娅注意到他的举动,关切地走了过来,她自己也累得眼圈下泛着青色,但依旧强撑着精神。
“博士?你也需要做个检查。”
“我没事,”博士的声音从宽大的兜帽下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我想先去见一个人。”
阿米娅有些意外:“见谁?”
“你之前提过的,凯尔希医生。”
这个回答让阿米娅愣住了。在她的认知里,失忆后的博士对罗德岛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凯尔希医生只是一个存在于别人口述中的名字。
在确认博士眼中没有困惑,只是一种纯粹的好奇后,阿米娅点了点头,带着他向医疗部的深处走去。
“凯尔希医生……她可能有点严格,博士你别介意。”她小声叮嘱着,像个不放心的家长。
办公区里,几乎所有的医疗干员都投身到了对先遣队的检查与治疗工作中,只有少数负责照看重症病人的干员还留在岗位上。看到阿米娅和她身后那个高大的黑色身影,他们都投来友善的目光,低声打着招呼。
“嘀”的一声轻响,阿米娅用自己的身份卡刷开了通往一间办公室的气密门。门扉无声地向两侧滑开,一间整洁到近乎冷酷的办公室呈现在眼前。菲林女医生正端坐在办公桌后,专注地审阅着面前光屏上的文件,她身上那件白色的医师大褂一尘不染,仿佛与周遭的忙碌隔绝开来。
“凯尔希医生!”阿米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终于完成任务的轻快,“博士想要见你~”
听到这熟悉的小兔子的声音,凯尔希抬起了头。
她那双沉静的绿色眼眸越过了阿米娅疲惫却难掩欣喜的脸庞,直接落在了她身后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那人裹着一件宽大的黑色兜帽衫,微微低着头,整个人都藏在阴影里,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和往常一样,和记忆中一样。
只是……凯尔希微微蹙了蹙眉,为什么会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没等凯尔希开口,那个沉默的身影却先说话了。
“阿米娅,你先去休息。”博士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份量。
“这一趟辛苦你了,好好睡一觉。”
阿米娅怔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她确实已经到了极限,博士的话语像是一道温和的指令,让她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她转身离开,脚步都有些虚浮,凭着本能走向休息室的方向。
但正是这一点,让凯尔希心中那丝不对劲的感觉愈发清晰。
阿米娅的服从太过自然,那不像是对一个需要被照顾的病人的体谅,更像是……下级对上级的遵从。
医疗部的门再次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办公室里只剩下凯尔希,和那个如同谜团般的兜帽人。
“好了,凯尔希。”
那个身影缓缓地,抬起了头。兜帽的阴影随着他的动作向上褪去,一双在灯光下亮得惊人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望了过来。
“现在,我们可以单独聊聊了。”
凯尔希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绿色眼眸,在那一瞬间,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这个人……他用如此熟稔的语气叫她的名字,他用那样不容置疑的口吻支开了阿米娅,他对罗德岛内部的运作方式仿佛了如指掌。
她根本没有失忆?!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凯尔希冷静的表象。
似乎是看穿了她的惊愕,兜帽下的人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
“怎么了,你不是叫凯尔希?”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玩味,一步步地瓦解着她的防备。
“还是说,我该称呼你为……”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享受着这片刻的寂静与压迫。
“Ama-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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