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的议事厅里，檀香混着脂粉气在梁下打转。
苏晚竹坐在雕着缠枝莲的主位上，指尖压着冰凉的紫檀木案角，听着堂下宾客窃窃私语——有说她\"灾星\"命数该克死全家的，有猜苏家要闹分家的，还有人盯着她眼下极淡的青影，议论荒星五年到底磋磨成了什么模样。
\"静一静。\"沈青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玉笛，在厅中炸开。
他着月白锦袍立于堂心，左手捏着卷边的契书，右手食指缓缓划过泛黄的纸页：\"今日请诸位来，是要做个见证。\"他抬眼时，左耳失聪的耳垂微微晃动，\"三十年前，沈家收养了个孤女，赐名沈婉娘。\"
苏晚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昨夜火场里那本被阻燃粉护住的账册，最底下压着半张旧信纸，墨迹晕开的\"沈\"字她认了半宿——原来母亲的出身，竟是沈青崖要撕开的刃。
她垂眸盯着案上茶盏里的涟漪，喉间泛起铁锈味——这是左眼要犯病的前兆，荒星辐射侵蚀的旧伤，总在紧要关头发作。
\"沈婉娘？\"老夫人的拐杖重重敲在青砖上，鬓边红宝石擦过苏晚竹的视线，\"那不是阿竹她娘的闺名？\"
\"正是。\"沈青崖展开契书，露出末尾朱砂印的\"沈氏宗谱\"四字，\"沈家养她十年，教她琴棋书画，待她如嫡女。
可她呢？\"他突然提高声调，契书哗啦抖开半页，\"未及及笄便与苏家三老爷私通，卷走沈家半箱祖传香料！
这等背信弃义之女，生下的女儿...\"他目光扫过苏晚竹，\"又怎配掌苏家？\"
厅中炸起一片抽气声。
周氏缩在二夫人身后，嘴角扯出半分笑——她昨日被火烧了半幅裙角，今日换了墨绿暗纹衫，袖口还沾着焦痕，倒像只偷腥后擦不干净嘴的猫。
林氏扶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指甲在青瓷上刮出刺耳鸣响——她早看苏晚竹不顺眼，若能借沈青崖的手断了这丫头的根，二房的算盘就能再拨响些。
苏晚竹抬头时，左眼突然刺痛。
她死死攥住袖口，指节发白，面上却浮起清浅笑意：\"沈大人说我母亲卷走香料，可有凭证？\"她的声音像浸了晨露的柳枝，软却韧，\"当年沈家送我母亲出阁时，陪嫁礼单上明明白白写着'香料十二匣'，苏府账房至今存着底册。\"
沈青崖的瞳孔缩了缩。
他没料到这被流放的丫头竟记得陪嫁细节，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契书边缘——那是他昨夜翻遍沈家旧宅，从霉烂的箱底抠出来的，原想着能打苏晚竹个措手不及。
\"好个伶牙俐齿！\"老夫人拍着扶手，\"就算她娘没偷，可这灾星命格...当年克死三个未婚夫的事，全京城谁不知道？\"
\"那三个未婚夫的死，倒要问问某些人了。\"苏晚竹的目光扫过周氏，后者突然被茶盏烫到似的缩了缩手，\"周姨娘当年总说我八字硬，要拿我的生辰去庙里祈福。
可后来才知道，祈福是假，往他们饮食里下慢性毒是真——\"她顿了顿，\"您说巧不巧？
那三个公子，吃的补药方子，都是周姨娘的陪嫁医婆开的。\"
周氏的脸瞬间煞白。
她身后的粗使婆子悄悄往后挪了半步，连廊下的鹦鹉都噤了声。
\"够了！\"沈青崖猛地甩动契书，纸页打在案几上发出脆响，\"今日说的是血脉，不是这些陈年旧账！
沈婉娘本是沈家人，她的女儿...\"
\"哥！\"
一声带着血沫的尖叫刺破厅中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檐角——青鸾像片被风卷落的残叶，从屋檐上跌下来，发间珠钗噼里啪啦砸在青砖上。
她素白的裙裾浸透暗红，左腹插着半截断箭，每走一步都在地上拖出血痕。
沈青崖的脸瞬间惨白。
他踉跄着扑过去要扶，却被青鸾一把推开。\"你不能...\"她剧烈咳嗽，血珠溅在沈青崖月白的衣袖上，\"当年是爹逼婉娘姐嫁人的，是我们沈家对不起她...你不能...\"她伸手去摸腰间的锦囊，指尖颤抖得厉害，\"姐留的信...在...\"
厅中死一般的静。
苏晚竹的左眼疼得几乎要瞎，却仍盯着青鸾染血的手——她看见那只手攥着半片被血浸透的信笺，边缘还留着焦痕，像极了昨夜火场里周氏慌乱中烧掉的锦帕角。
青鸾染血的手终于触到苏晚竹的腕，信笺边缘的焦痕擦过她手背，像根烧红的针。\"姐...不是沈家的...\"她喉间血沫翻涌，\"是...是宫里流出来的公主...\"话音未落，她突然扯开袖扣，暗红火油顺着素白裙裾洇开，\"对...不起...\"
\"阿鸾！\"沈青崖扑过去时，火焰已裹住青鸾的发梢。
她像朵瞬间绽开的红莲，在众人惊呼声中蜷成一团。
火星溅到沈青崖月白锦袍上，烫出一串焦黑的洞，他却浑然不觉，只抓着空气里残留的焦香，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
苏晚竹被热浪逼得后退半步，左手死死攥住那半张信笺。
信上墨迹被血浸透，却仍能辨出\"永昭二十三年\"的字样——母亲的生辰，正是永昭二十三年春。
她突然想起荒星地堡里，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小玉牌，背面刻着的\"昭\"字，原是年号。
\"快泼水！\"林氏尖叫着掀翻茶海，滚水泼在青鸾身上，腾起刺鼻的焦肉味。
周氏躲在柱子后，指甲几乎掐进檀木里——昨夜她烧的那半块锦帕，角上绣的\"昭\"字，和这信笺上的字迹，竟出自同一人。
老夫人的拐杖\"当啷\"落地。
她盯着火中逐渐缩小的人形，红宝石耳坠晃得人眼晕：\"这...这算什么？\"
苏晚竹展开信笺的手在抖，却在触到内侧暗纹时突然顿住——是天枢星皇家专用的云纹底，只有内廷文书才用。
她迅速摸出腰间锦囊，取出半片褪色的小玉牌对在一起，严丝合缝的\"昭\"字在火光里泛着冷光。
\"都静一静。\"她的声音比往日更轻，却像根细针戳进所有人耳膜。
左手捏着信笺，右手取出随身携带的\"毒血试纸\"——这是荒星黑市商人用辐射兽血液改良的验物，能测出血脉真伪。
周氏突然冲过来要抢：\"你又要耍什么妖术——\"
\"周姨娘碰了荒星的东西，不怕沾了晦气？\"苏晚竹旋身避开，指尖在掌心划出血珠。
试纸刚沾到血，她又解开发间银簪，挑出一缕缠着红绳的发丝——那是母亲入棺前，她偷偷剪下的。
众人屏住呼吸。
试纸在苏晚竹掌心展开，原本的淡蓝底色突然泛起刺目的红。
\"无血缘？\"林氏的茶盏摔在地上，\"那苏晚竹根本不是沈婉娘的女儿？\"
\"不。\"苏晚竹盯着试纸，喉间泛起甜腥——左眼的刺痛已蔓延到太阳穴，眼前景物开始模糊，\"是我和母亲无血缘。\"她抬眼看向沈青崖，左眼只剩一片混沌的红，\"但沈大人的契书，问题更大。\"
沈青崖正盯着青鸾留下的灰烬发怔，闻言猛地抬头。
\"三年前才有的'天启'年号，怎会出现在二十年前的契书上？\"苏晚竹将染血的契书拍在案上，\"你誊写时改了年号顺序，却忘了沈府二十年前用的是'永昭'印泥。\"她摸出从荒星带回来的印谱，\"这是我在黑市淘的前朝印鉴录，沈氏宗谱的朱印，该是左云纹右松枝。\"她指向契书，\"可您这枚，松枝在左，云纹在右——\"
\"啪！\"
契书被拍在沈青崖胸口。
他踉跄后退撞翻花架，瓷片扎进小腿，却顾不上疼，只盯着那枚歪斜的朱印——确实是他昨夜慌乱中刻错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老夫人的声音在发抖。
沈青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因为沈氏快完了！\"他扯松领口，露出锁骨处狰狞的伤疤，\"我爹当年为了攀附苏家，逼婉娘姐嫁人，拿沈家香料换苏家商路。
可十年前商路断了，沈家欠了黑市三千万星币！
我伪造契书，就是要让苏家以为晚竹姑娘血脉不纯，逼你们退婚！\"他突然扑向苏晚竹，\"只要退了和陆家的婚约，我就能用你们的聘礼填窟窿——\"
\"放肆！\"
一道冷喝穿透混乱。
陆昭不知何时立在廊下，玄色飞鱼服被晨雾浸得发暗，腰间绣春刀出鞘三寸，寒光映得沈青崖瞬间噤声。
他抬手抛来个檀木匣，\"沈大人想填的窟窿，这里有更全的账册。\"
苏晚竹接过匣子时，触到陆昭掌心的温度——他总说锦衣卫的手该是冷的，可此刻却暖得烫人。
匣面\"沈氏贪腐案·前朝密档\"几个字刺得她右眼发酸，左眼的刺痛却突然缓和了些。
\"阿竹。\"陆昭走到她身侧，用体温替她挡住穿堂风，\"先回房。\"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只有两人能听见，\"你左眼的辐射毒，该用我昨日送的雪蟾膏了。\"
老夫人的拐杖重新攥紧。
她盯着陆昭腰间的锦衣卫腰牌，又看看苏晚竹手中的密档，突然重重咳嗽两声：\"都散了。\"她扫过周氏惨白的脸，\"周姨娘，你陪我去佛堂抄经。\"
林氏扶着丫头退下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早该想到，这丫头在荒星五年，哪里是磋磨，分明是磨刀。
议事厅的人渐渐散尽，只剩陆昭替苏晚竹拢了拢披风。
窗外晨雾未散，却有金光穿透云层，照在她手中的密档上。
\"那青鸾说的...母亲是公主...\"苏晚竹的声音发涩。
\"卷宗里有答案。\"陆昭摸出颗糖塞进她嘴里，是她在荒星最爱的桂花味，\"我让人查了十年。\"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发疼的左眼，\"先去处理伤口，其他的...我陪你看。\"
苏晚竹含着糖，跟着陆昭往偏厅走。
路过青鸾留下的灰烬时，她蹲下身，捡了块未烧尽的信笺——上面有半行字：\"公主流落民间，当以玉牌为凭...\"
偏厅的烛火已经点上，暖黄的光映着檀木匣上的锁。
陆昭取出钥匙时，指节擦过她手背：\"要我陪你一起？\"
\"嗯。\"苏晚竹将信笺和玉牌一起放进匣中，\"但先...帮我敷药。\"她的左眼疼得又流出泪来，却在触及陆昭掌心的温度时，忽然笑了，\"你说，这匣子里...会不会有我名字的由来？\"
陆昭替她擦泪的手顿了顿。
他望着她右眼映着的烛火，轻声道：\"会有的。\"
书房内烛火摇曳，苏晚竹翻开陆昭带来的卷宗，第一页赫然是张泛黄的画像——画中女子着凤冠霞帔，眉间一点朱砂，与她记忆里母亲的模样重叠。
画像边缘，用小楷写着：\"永昭帝次女，名晚，封竹安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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