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黑暗,裹挟着海港特有的咸腥与铁锈味,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仿佛要将陈默的呼吸也一并夺去。他潜伏在冰冷的集装箱阴影里,身体紧贴着粗糙锈蚀的金属表面,那冰冷的触感却远不及他内心万分之一寒冷。握枪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细微的颤抖源自灵魂深处的震荡,而非夜风的凛冽。
值班室里那盏昏黄的灯,像茫茫苦海上唯一的光点,却照亮了一条通往地狱的道路。灯光下,“山鹰”——王贵那平凡而模糊的身影,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如同重锤,敲击在陈默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他知道,没有退路。林枭的考验,阿泰监视的目光,财叔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如同无数条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捆缚在这命运的刑架上。任何一丝异常的举动,不仅会立刻招致杀身之祸,更会让“山鹰”之前十年的坚守、以及整个摧毁“新塔寨”的计划,彻底葬送。
可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是他的同志,是在同一片黑暗里并肩作战的战友啊!
大脑在疯狂嘶吼,寻找着哪怕一丝微弱的可能。通知他?怎么通知?在这死寂的、被无形监控笼罩的码头,任何非常规的通讯信号都无异于自爆。制造意外?瘦猴和黑熊如同跗骨之蛆,寸步不离,他们得到的命令不仅是协助,更是监视。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一点点淹没他的头顶。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压力碾碎时,一个极其危险、近乎自毁的念头划过脑海——一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信号,一个只在最极端情况下,由雷战口头告知、甚至不确定“山鹰”是否知晓的、代表“极度危险,立即撤离”的非标准警示。
那是一个简单到近乎幼稚的动作:在行动前,用手指不易察觉地轻叩特定物体三下,间隔两长一短。
成功率有多少?万分之一?还是零?
但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在监视下可能传递信息的方式。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要尝试。这不仅仅是为了救“山鹰”,更是为了拯救自己那即将被罪恶感彻底吞噬的灵魂。
他深吸一口冰冷且污浊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环境,最终落在身旁集装箱壁的一个略微凸起的铆钉上。
时机,他需要一个靠近值班室、且能自然接触到某些物体的时机。
“瘦猴,黑熊,”陈默压低声音,声线刻意保持着一贯的冷硬,“等会儿我正面突入,你们左右跟上,控制目标。动作要快,不能给他任何反应机会。”
“明白,默哥!”瘦猴舔了舔嘴唇,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黑熊则沉闷地点了点头。
陈默不再犹豫,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率先从阴影中窜出,脚步放得极轻,却带着决绝的势头,快速向值班室门口逼近。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所有的感官被放大到极致,监控着身后两名杀手的动静,也监控着值班室内那个身影的反应。
距离门口还有五步、四步、三步……
就在他即将抬脚踹门的瞬间,他的左手似乎为了保持平衡,极其“自然”地在一旁堆放的、用来固定缆绳的旧木桩上按了一下。指尖在粗糙的木纹上,以微不可查的幅度和力道,快速叩击了三下。
嗒… 嗒… 嗒…
两长,一短。
声音轻微得几乎被海风吞没,动作短暂得如同幻觉。完成这个动作的瞬间,陈默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炸开,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不敢去想象结果,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和恐惧,强行压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下一秒,他猛地抬脚!
“砰!”
值班室单薄的本门被粗暴地踹开,撞在内侧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不许动!”
“瘦猴”和“黑熊”如同两道黑色的闪电,随着陈默一起冲了进去,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瞬间将刚刚转过身、脸上写满了“惊愕”与“茫然”的“山鹰”死死按在了冰冷的墙壁上。搪瓷杯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哐当声,水渍蜿蜒流淌。
“你们……你们干什么?!我只是个看仓库的!”王贵挣扎着,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恐惧和愤怒,将一个无辜被袭的底层工人扮演得天衣无缝。
陈默举着枪,一步步走上前。消音器的孔洞,如同深渊的眼睛,对准了那张平凡却坚毅的脸。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山鹰”的眼睛,试图从那片刻意营造的慌乱深处,搜寻到任何一丝接收到信号的痕迹。
没有。至少,表面上没有任何异常。那双眼睛里,只有“普通工人”面对突如其来的暴力时应有的惊恐和不解。
失败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毒液般迅速蔓延至陈默的四肢百骸。他最后的努力,他冒着巨大风险传递出的警告,石沉大海。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承受那最残酷的结局时——
他看到了。
在那极致的、仿佛被放大到凝固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山鹰”眼底深处,那如同星火般一闪而逝的了然。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骤然明悟后的、难以形容的平静与决绝。那目光,极其短暂地与陈默对视,仿佛穿透了他所有的伪装,直抵他痛苦挣扎的灵魂深处。
他接收到了!
他明白了!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也明白了陈默的处境!
那眼神在说:“同志,我懂了。别做傻事。”
紧接着,那眼神里的所有情绪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引颈就戮的坦然。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被按在墙上的姿势,让自己的眉心更直接地对准了陈默的枪口,仿佛在无声地催促,也像是在进行最后的、沉默的道别。
他选择了……牺牲自己。为了保护陈默,为了保护那条可能因为他的逃跑或反抗而断掉的、更重要的线。他用他的死,来坐实陈默的“忠诚”,来为最终摧毁这个毒窟的计划,铺上最后一块染血的砖石。
这一刻,陈默全明白了。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侥幸,都在“山鹰”那平静而决绝的目光中,化为了齑粉。
他没有了选择。“山鹰”替他,也替他们共同的使命,做出了最终的选择。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硬生生撕裂开来,一半在疯狂呐喊,一半在冰冷地执行着命令。胃部剧烈地痉挛着,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又被他死死咽下,那滋味苦涩得如同胆汁。
他握枪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那不再仅仅是伪装,而是源自灵魂的战栗。
“默哥?”瘦猴似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疑惑地看向陈默。
这一声呼唤,如同警钟,将陈默从那无边的痛苦中暂时拉回。他不能崩溃,至少,现在不能。
他闭上眼,将翻腾的血气和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强行逼退。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里,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冰冷。
“……清理干净。”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好嘞!”“瘦猴”兴奋地应道,和“黑熊”一起,将“山鹰”的身体死死固定住,确保他无法做出任何临死反扑。
陈默举起了枪。枪口距离“山鹰”的额头,只有不到一尺。
他看到了“山鹰”最后的目光——那里面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神圣的平静,以及一丝……微不可查的鼓励。
“为了……胜利……”陈默在心中,用尽全部力气,无声地呐喊。
他的食指,扣动了扳机。
“噗——”
一声沉闷的、被消音器压抑到极致的轻响。
子弹旋转着,精准地没入了那双平静眼眸之间的皮肤,留下一个细小却致命的孔洞。鲜血,混合着一些别的什么,瞬间从后脑喷溅而出,在斑驳的墙壁上,晕开一朵凄艳而残酷的花。
“山鹰”的身体猛地一震,随即所有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软软地瘫倒下去。被瘦猴和黑熊架住,才没有直接摔在地上。
他的眼睛,依旧睁着,望着陈默的方向,但里面的光芒,已经彻底消散,只剩下空洞的死寂。
陈默的手臂,依旧僵硬地举在半空。他感觉不到枪的存在,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那声沉闷的枪响,在他的脑海里无限循环、放大,震耳欲聋。
他看着那张失去生命色彩的脸,看着那依旧残留着一丝平静轮廓的嘴角。他亲手,终结了一位英雄的生命,一位在黑暗中坚守了十年、本该在黎明时分接受敬意的同志。
“确认了,死透了。”瘦猴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颈动脉,肯定地说道。
陈默缓缓放下枪,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也被那颗子弹击穿了,留下一个巨大的、汩汩流血的空洞,寒冷的风从中呼啸而过。
“处理掉。”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话,冰冷,麻木,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他转身,不再去看那具逐渐冰冷的遗体,不再去看那片刺目的血红。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瞬间化为坟墓的值班室,走进了码头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海风依旧在吹,带着咸腥,也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以及一种……灵魂被烧焦后的灰烬气息。
他行走在黑暗里,背影挺直,却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没有人能看到,他面具之下那早已崩溃碎裂的内心世界。那亲手处决战友的枪声,将成为他余生永恒的梦魇;那双平静赴死的眼睛,将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灵魂深处,永世无法磨灭。
这无法愈合的伤口,将伴随着他,在这条染血的阶梯上,继续前行,直到命运的终点,或者……救赎的彼岸,虽然他知道,有些罪孽,永远无法得到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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