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晏糕坊的院子里就摆开了两张八仙桌，桌面铺着泛黄的旧报纸，四角各压着块红砖当镇纸。七八个人围着桌子蹲的蹲、坐的坐，手里都捧着书本，嘴里念念有词。小凤捧着本卷了边的《语文》啃得眉飞色舞，辫子上的红绸带随着摇头晃脑的动作甩来甩去，时不时停下来在手心写写画画；赵铁柱蹲在地上，手指在泥地上划着算术题，眉头皱得像团揉皱的纸，嘴里还嘟囔着“勾股定理到底咋算”；连平时总爱开玩笑的大柱，也正对这篇《论实践》抄得专心，铅笔芯断了都没察觉，只顾着用唾沫沾湿指尖翻页。
“这‘之乎者也’到底啥意思？”小凤举着书凑到林小满跟前，指腹在“学而时习之”几个字上蹭来蹭去，眼里满是困惑，“先生说这是孔夫子的话，可我咋看都像绕口令，读着舌头都打结。”
林小满刚算完一道几何题，笔尖还沾着墨，闻言抬头笑了笑，拿起桌上刚出炉的芝麻酥递过去：“你尝尝这个，是不是越嚼越香？这学问就跟这酥饼似的，得反复品才有味道。‘学而时习之’就是说学过的东西要常拿出来练练，不然手就生了，就像你揉面，隔几天不练，面团就不听使唤了，对不？”
小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咬了口芝麻酥，酥脆的碎屑掉在书页上，她慌忙用手抹掉，又低头盯着书本嘟囔：“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就是说朋友从老远来，得请他吃芝麻酥呗？”
周围的人都被逗笑了，赵铁柱停下划题的手，咧着嘴笑：“小凤这理解，没毛病！咱学知识不就是为了能招待远方的朋友嘛。”
正说着，就见村口的李二婶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手里攥着件打满补丁的蓝布褂子，老远就扯着嗓子喊：“王丫！你给我出来！躲着就能躲过去？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围着桌子的人都停了笔，齐刷刷地看向门口。王丫是糕坊的学徒，平时负责揉面，这几天正跟着大家一起复习，听见声音脸一下子白了，手里的书“啪嗒”掉在地上，指尖捏着围裙带子抖个不停。
“娘，您咋来了？”王丫的声音发颤，站起来时膝盖都在打弯。
“我再不来，你就上天了！”李二婶一把揪住王丫的胳膊，唾沫星子喷了她满脸，“放着好好的活计不干，天天捧着本破书瞎念叨，你当我不知道你打的啥主意？想考大学回城是不是？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城里接来，给你口饭吃的？现在翅膀硬了，就想撇下我们一家子了？”
王丫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梗着脖子不肯低头：“娘，我不是想回城，我就是想多学点东西……考大学也能为村里做事啊……”
“学东西？学东西能当饭吃？”李二婶把手里的褂子往地上一摔，褂子上的补丁在尘土里蹭出灰痕，“我跟你爹好不容易给你寻了个婆家，是公社书记的侄子，人家说了，只要你肯嫁，就给你安排到供销社当售货员，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比你考那个啥大学靠谱？你说说，那大学是你能考的吗？多少人盯着呢，轮得到你？”
周围的人都议论起来，赵铁柱蹲在地上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个疙瘩：“二婶，话不能这么说，孩子想考大学是好事，有上进心总比浑浑噩噩强……”
“好事？”李二婶眼睛一瞪，扫过在场的人，“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家老的老小的小，就指望她嫁个好人家帮衬衬，她要是走了，我一家子喝西北风去？她弟弟还等着攒钱娶媳妇呢，她倒好，净想些不切实际的！”
王丫看着哭得伤心的李二婶，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捡起地上的褂子，抖了抖上面的土，往李二婶手里塞：“娘，我不考了，我不考了还不行吗？我听您的，我嫁，我去供销社当售货员……”
“傻孩子，说啥胡话呢！”林小满赶紧上前拦住，把王丫拉到身后，弯腰捡起地上的书，拍了拍上面的土，“二婶，您消消气，听我说两句。王丫这几年在糕坊干活多卖力，从早到晚不歇着，揉面、烤炉样样上手，给家里挣的工分不比谁少吧？现在有机会考大学，是她的福气，也是您的福气啊。”
她把书递回给王丫，转向李二婶，声音沉了沉：“您看咱村，这些年日子越来越好，不就是因为有学问的人越来越多吗？王丫要是真考上了，学了本事回来，说不定能帮村里办个更大的糕坊，到时候别说帮衬家里，全村人都能跟着沾光呢。再说，她要是考上了，您就是大学生的娘，走到哪儿都让人高看一眼，多风光？”
李二婶哭声渐歇，抽抽噎噎地说：“我也不是不让她考，我就是怕……怕她考上了就不回来了，城里多好啊，哪还记得咱这穷村子……”
“娘，我不走。”王丫蹲下来，握住李二婶粗糙的手，那双手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土，“我要是考上了，放假就回来帮您干活，等毕业了，我还回咱岛上来，给您养老送终。您看这是我这月的工钱，您拿着给弟弟买作业本。”她从兜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加起来正好两块三。
李二婶看着手里的钱，又看看王丫通红的眼睛，眼圈也红了：“傻孩子，娘不是要你的钱……”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罢了罢了，你想考就考吧，家里的活我多干点就是，可要是考不上，你也别灰心……”
“哎！谢谢娘！”王丫喜极而泣，抱着李二婶的胳膊直晃，眼泪掉在李二婶的袖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围观的人都松了口气，小凤还偷偷抹了把眼泪，凑到林小满身边小声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王丫不能考了呢，她背课文可厉害着呢，上次背《岳阳楼记》，一字不差！”
“这才像话。”张师傅蹲在烤炉前，手里的铁铲敲了敲炉壁，火星溅起又落下，“年轻人就该有奔头，咱当长辈的，得给他们搭梯子，不能扯后腿。想当年我学做糕点，我爹也拦着，说那是‘伺候人的活’，后来不也慢慢想通了？”
这场风波像块投入湖面的石头，激起的涟漪却没持续多久。没过两天，院子里的八仙桌又坐满了人，连李二婶都偶尔来看看，给王丫送两个窝窝当晌午饭，临走时还不忘叮嘱：“别学太晚，伤眼睛。”
倒是村西头的陈家闹出了新动静。陈家小子陈建军和媳妇李秀兰都是知青，两人领了证刚满一年，正一起备考。陈大娘却不乐意了，天天堵在门口骂：“两个白眼狼！我儿子好不容易娶个媳妇，不好好生孩子，天天捧着书本瞎折腾，是想让陈家断后吗？秀兰啊，不是我说你，女人家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赶紧把书扔了，跟我学纳鞋底，早点给我生个大胖孙子才是正经事！”
李秀兰脸皮薄，被骂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坐在炕沿上抹眼泪，手里的《政治》课本被泪水打湿了一角。陈建军急得直转圈，跑到糕坊找林小满想办法：“林厂长，您说这叫啥事儿？我娘非说考大学耽误生娃，我跟她解释了八百遍，说现在政策不一样了，读书是正经事，她就是听不进去，认准了女人就得在家生娃带孩子。”
林小满正在给孩子们烤南瓜饼，金黄的南瓜泥混着面粉，在烤盘里散发着甜香，她往面里掺了把糖渣，笑着说：“建军，这事急不得，得慢慢来。你娘不是不明理，就是怕你们考上大学忘了家，觉得城里姑娘靠不住，怕秀兰飞了。”
她把刚出炉的南瓜饼装进盘子，递了两个给陈建军：“你让秀兰多跟你娘说说话，帮着干点活，让她知道就算考上了，日子该咋过还咋过。秀兰针线活不是好吗？给你娘纳双鞋底，陪她唠唠嗑，老人嘛，哄一哄就好了。”
正说着，李秀兰红着眼圈来了，手里还攥着本《政治》，指尖把书脊捏得发白：“林厂长，我……我不想考了，我怕惹大娘生气，她这几天都没给我好脸色，饭也不做我的份……”
“傻姑娘，哪能说不考就不考？”林小满把刚出炉的南瓜饼塞到她手里，热乎乎的温度透过油纸传来，“你跟建军一起复习了这么久，放弃不可惜吗？这样，今晚我去你家坐坐，跟大娘好好聊聊，保准没问题。”
傍晚收工后，林小满提着两斤刚做的芝麻酥，往陈家走去。夕阳把路两旁的芦苇染成金红色，风吹过，芦苇秆发出“沙沙”的声响。还没进门，就听见陈大娘在院子里骂：“我当年怀建军的时候，怀着孕还下地挣工分，一天挣八个工分，哪像现在这些城里姑娘，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就知道读书……”
林小满推开门，笑着喊了声：“大娘，在家呢？闻着您家炖肉香了，我来蹭口饭吃。”
陈大娘见是她，脸上的怒气消了些，转身往屋里让：“是小满啊，快进来坐。炖了点排骨，正愁没人一起吃呢。”她接过芝麻酥，眼睛亮了亮，“又做新点心了？你这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刚出炉的，给您尝尝。”林小满坐下，目光落在院里晾着的玉米上，那一串串玉米饱满金黄，挂在屋檐下像一串串元宝，“大娘，您看这玉米，长得多好，今年收成不错啊。”
“还行吧，就是累人。”陈大娘叹了口气，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她脸上的皱纹柔和了些，“不像你们做糕点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轻快。”
“哪能呢，做糕点也得下力气。”林小满剥了颗瓜子，慢悠悠地说，“揉面得用巧劲，烤炉得盯着火候，稍微差一点，味道就不对了。就像建军和秀兰，他们俩一起考大学，就跟咱做糕点揉面似的，得互相搭着劲，才能成事儿。”
她凑近了些，声音压低了点：“大娘，您想想，他们要是考上了大学，学了本事回来，说不定能帮村里办个小学、建个加工厂，到时候咱村日子越过越红火，您脸上多有光啊。再说，等他们毕业了，工作稳定了，再要孩子也不迟啊，到时候您抱着大胖孙子，看着儿子儿媳有出息，多舒心。”
林小满指了指院里的石榴树，那树是陈大爷年轻时栽的，现在枝繁叶茂，枝头还挂着几个红灯笼似的石榴：“您看这树，根扎在咱这土地上，长得再高，果子不还结在咱院里？建军和秀兰也是一样，他们在这儿生活这么久，根早就扎在这儿了，还能飞哪儿去？”
陈大娘没说话，手里的芝麻酥却越吃越香，最后叹了口气：“我也不是非要拦着，就是觉得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没用……不过你说得对，年轻人有奔头是好事，我不拦着了，只要他们心里有这个家就行。”
消息传开来，大家心里的石头都落了地。村里和糕坊都放了话，只要是备考的，都允许脱产学习，工分照记，还特意在糕坊的仓库里收拾出间屋子，摆上桌椅当教室，晚上点上两盏马灯，亮堂堂的，比谁家都热闹。
小凤和王丫凑在一张桌上，一个背课文一个做算术，时不时互相考两句。小凤总把“社稷”念成“土稷”，王丫就拿个小棍在地上写，教她认“社”字的右边是“土”，“稷”字的右边是“禾”；赵铁柱和大柱拿着《数学》在角落里研究，为一道应用题争得面红耳赤，赵铁柱说“鸡兔同笼得先设鸡为x”，大柱偏说“设兔为x更简单”，最后吵到林小满跟前，才发现两种方法都对；陈建军和李秀兰并排坐着，头凑在一起看同一本书，偶尔相视一笑，眼里的光比马灯还亮，李秀兰的辫子垂在肩上，偶尔扫过陈建军的胳膊，两人都会红着脸低下头。
林小满坐在最前面，面前摊着本《历史》，时不时给大家答疑解惑。她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的景象，心里暖烘烘的。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在地上铺成一片银霜，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年轻的脸庞上都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像刚出炉的糕点，热乎乎、甜丝丝的。
她知道，这条路不会平坦，会有矛盾，会有困难，甚至会有失败。就像做糕点时，有时面揉得不够匀，有时火候没掌握好，烤出来的饼会发苦发焦。可只要愿意重新揉面、调整火候，总能做出香喷喷的成品。
夜渐渐深了，马灯的光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读书声、讨论声、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在一起，像支特别的夜曲。林小满放下书，看着窗外的星空，星星密密麻麻的，像撒了把碎钻。她心里清楚，这些年轻人的梦想，就像天上的星星，虽然遥远，却足够明亮，照亮了这海岛的夜，也照亮了往后的日子。
而她自己，也会和他们一起，在这条通往未来的路上，一步一个脚印，踏得稳稳当当。就像她做了无数次的芝麻酥，每一次揉面、每一次撒糖、每一次烘烤，都藏着对生活的认真，而生活，终会回馈以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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