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深秋,天空是一种高远而澄澈的蓝,阳光明亮却失去了温度。长安街两侧的银杏树,已然披上璀璨的金黄,风过处,叶片如蝶般纷飞,为这座庄严肃穆的帝都平添了几分诗意与萧瑟。
全国性的一个高级别、小范围的经济工作座谈会,在某驻地宾馆举行。与会者皆是封疆大吏或部委重臣,气氛凝重而务实。会议间歇,代表们三三两两走出会议室,或在走廊低声交谈,或走向休息室享用茶点。
祁同伟是与会者之一。作为经济大省的省委书记,他的发言颇有分量。会议中,他侃侃而谈,介绍汉东在“保持定力、优化结构、防范风险”方面的经验和思考,措辞严谨,数据扎实,既符合宏观导向,又充分体现了汉东的特色与“稳健”,赢得了不少与会者的颔首。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公安厅长,而是气度沉凝、挥洒自如的地方大员,一言一行,都透着一股封疆大吏的自信与深沉。
中午,会议安排的是自助餐。餐厅宽敞明亮,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大部分的脚步声和谈话声,使得环境虽有人气,却不显嘈杂。祁同伟在秘书的陪同下,取了几样清淡的菜肴,选了一个靠窗的相对安静的位置坐下。他并不急于用餐,而是先慢慢喝着温水,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窗外,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车流。这种全国性的会议,对他而言,既是工作,也是一个观察风向、沟通联络的平台。
就在他准备拿起筷子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有些熟悉,却又明显透出岁月痕迹的身影,从取餐区走向不远处的一个座位。
那身影,微微有些发福,背脊不像当年那般挺直,穿着普通的深色夹克,步伐沉稳,却透着一股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平凡。是侯亮平。
祁同伟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脏似乎在那一瞬间漏跳了半拍,随即又恢复了平稳,只是比平时更沉重一些。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侯亮平。以侯亮平目前的职位级别,按理是不够格参加这种层面会议的,或许是作为相关工作人员,或许是跟随其部委领导前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侯亮平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朝祁同伟这个方向望了过来。
四道目光,跨越了数张餐桌,在空中相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餐厅里轻柔的背景音乐,周围低低的谈笑声,似乎都瞬间远去。所有的光影和声音都化为了模糊的背景板,只剩下视线交汇处的无声惊雷。
祁同伟看到,侯亮平的目光先是习惯性的平静,随即,在辨认出他的那一刻,骤然收缩,闪过极度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愕然,有一丝本能的锐利,但更多的,是一种迅速弥漫开来的、深沉的疲惫和一种刻意维持的淡漠。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甚至有些桀骜不驯的脸上,如今刻上了细密的皱纹,鬓角也已染霜。岁月,终究没有饶过任何人。
侯亮平也看清了祁同伟。那位端坐在窗边,身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面容威严,气度逼人,被一种无形气场笼罩着的汉东省委书记。与他记忆中那个或是精明强干、或是隐忍阴鸷的公安厅长形象,已然有了云泥之别。眼前的祁同伟,是真正的权势人物,是执掌一方的诸侯。那目光沉静如深潭,却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不怒自威的压力。
短短一两秒钟的对视,却仿佛被无限拉长,足以让无数过往的画面在两人脑海中飞速闪回:
是汉东大学校园里的青春岁月,是曾经或许有过的把酒言欢?
是侯亮平初到汉东,在反贪局办公室里锋芒毕露的试探与交锋?
是山水庄园宴席上的杯觥交错与机锋暗藏?
是“一一六”事件前后,那惊心动魄的博弈与对抗?
是审讯室内外,那誓不两立的立场与原则碰撞?
是侯亮平被暂停职务,黯然离开汉东时,那背景里的落寞与不甘?
是这些年,天各一方,在各自的轨道上沉浮,所有的恩怨怨怨,似乎都已被时光封存……
没有言语。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
祁同伟的脸上,是彻底的平静,如同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丝毫涟漪。既无胜利者的得意与炫耀,也无故人相见的丝毫感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尴尬或回避。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彻底的淡然,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曾经认识、但早已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这种平静,本身就是一种最强大的姿态,宣告着彼此之间巨大的、无法逾越的地位鸿沟和时光距离。
侯亮平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能成型的苦笑,又像是一声无声的叹息。他眼中的那丝锐利,最终完全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所覆盖。他率先,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不再看祁同伟,而是转向自己面前的餐盘,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对视从未发生。他拿起筷子,开始默默地用餐,动作有些缓慢,背影在明亮的光线下,竟显出几分孤寂。
祁同伟也收回了目光。他端起水杯,又喝了一口水,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扫视了一下餐厅环境。然后,他也拿起筷子,开始用餐。
两人相隔不过十几米,同在一个空间,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却仿佛处于两个完全平行的世界,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墙壁。
没有任何寒暄,没有点头致意,更没有走过去的客套。所有的前尘往事,所有的激烈冲突,所有的胜败荣辱,都在那短暂的目光交接和随后的刻意无视中,达成了最终的、也是唯一的和解方式——形同陌路。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也是最残酷的结局。
秘书敏锐地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但识趣地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陪坐着。
祁同伟吃得不多,心思似乎也不在食物上。他能感觉到,尽管侯亮平没有再看他,但那个方向的存在,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虽然未能激起可见的波澜,却让潭水的深处,泛起了细微的、只有他自己才能感知的涌动。那不是愧疚,也不是怀念,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关于命运无常和时光力量的深沉慨叹。
他曾视侯亮平为最大的对手之一,他们之间的较量,险象环生,几乎动摇他的根基。而如今,当年那个咄咄逼人的对手,就坐在不远处,却已失去了所有能与他抗衡的资本和锐气,沦为这庞大官僚体系中一个不起眼的符号。他自己,则站在了权力的顶峰。
是赢了么?当然是。可他心中,却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站在山巅,俯瞰来时路,看到的尽是云雾缭绕、难辨是非的苍茫。
用完简单的午餐,祁同伟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站起身。秘书立刻也随之起身。
他没有再向侯亮平的方向投去一瞥,径直朝着餐厅门口走去,步伐沉稳,背影挺拔如山。经过侯亮平桌旁时,他没有停顿,没有侧目,就像经过任何一张空着的桌子一样自然。
侯亮平依旧低着头,专注地吃着东西,直到那个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从旁走过,消失在门口,他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他抬起头,望着窗外长安街上永恒的车流,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次偶然的相遇,一句未曾出口的对话,为一段横跨了青春、理想、斗争与岁月的恩怨,画上了一个沉默的、也是最终的句号。
所有的故事,都已讲完。所有的答案,都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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