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市近郊，有一家名为“清源”的茶舍。门脸不大，藏在一条栽满梧桐树的僻静小街深处，若非熟客引路，很难寻见。茶舍装修是典型的新中式风格，原木桌椅，白墙黛瓦，点缀着几盆绿植，显得清雅幽静。这里不设包间，只有用屏风巧妙隔开的卡座，私密性很好，又不会显得过于刻意。更重要的是，这家茶舍的老板背景干净，与官场商场无涉，是谈些不宜为外人所知话题的理想场所。
晚上八点刚过，一辆黑色的普通牌照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街角，祁同伟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夹克，戴着一顶鸭舌帽，独自一人下车，步履从容地走进了“清源”茶舍。他没有带司机，也没有通知程度，这次会面，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服务员似乎早已得到吩咐，见到祁同伟，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便引着他穿过厅堂，来到最里面一个靠窗的位置。屏风之后，一个戴着黑框眼镜、面容清瘦、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已经等在那里，面前的一杯绿茶几乎没动。他见到祁同伟，立刻站起身，神情有些局促，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
此人正是京州市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郭自刚。
“祁厅长！”郭自刚的声音略显紧张。
“郭检，坐，不必客气。”祁同伟摆摆手，摘下帽子，露出温和的笑容，很自然地在他对面坐下，仿佛只是老友闲聚。他打量了一下郭自刚，对方穿着半旧的呢子外套，袖口甚至有些磨损，眉宇间带着一股怀才不遇的郁结之气，但眼神深处，还保留着一丝法律人特有的执拗和锐利。
这正是祁同伟需要的人选。
服务员悄声上前，祁同伟随意点了一壶龙井，待服务员离开后，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茶香袅袅，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凝重。
“郭检，久闻大名啊。”祁同伟率先开口，语气平和，带着赏识，“汉东政法系统里，论起对经济犯罪、特别是金融领域案件的熟悉程度，你算是这个。”他轻轻竖了下大拇指。
郭自刚脸上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笑容：“祁厅长过奖了。我只是做好分内工作，依法办案而已。”他的话带着点知识分子式的清高，也透着一丝无奈。他郭自刚是政法大学科班出身，业务能力在系统内是公认的强，早年也办过几个漂亮案子，但就因为性格耿直，不擅溜须拍马，也不会站队，在检察院系统里混了十几年，还是个副检察长，而且是被明显边缘化的副检察长，重要的案子根本轮不到他插手。
“分内工作，依法办案……说得好啊！”祁同伟仿佛深有感触，轻轻叹了口气，给郭自刚续了点水，又给自己斟上，“现在像郭检这样，还能坚守专业精神，牢记‘依法’这两个字的干部，不多了。”
这话看似随意，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郭自刚心中最痛的地方。他想起了空降到反贪局当局长的侯亮平。侯亮平背景深厚，年轻气盛，办案风格大刀阔斧，讲究“快准狠”，有时候在一些程序细节上，并不那么讲究。郭自刚自诩专业，对这种依靠背景、可能轻视程序的做法，内心是颇为不屑的。而且，侯亮平一来就手握重权，负责全省最大的案子，而他这个老资格的业务骨干，却只能坐冷板凳，这种反差，怎能不让他心生芥蒂？
“侯局长……年轻有为，雷厉风行，是干大事的料。”郭自刚言不由衷地恭维了一句，语气里的酸味，却难以完全掩饰。
祁同伟何等精明，立刻捕捉到了这丝情绪。他不动声色地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看似随意地说：“亮平同志确实有冲劲，这是优点。不过嘛，反腐斗争是长期战、攻坚战，也是技术活。有时候，光有冲劲还不够，更需要的是扎实的证据、严谨的程序、对法律精神的精准把握。尤其是在汉东这样情况复杂的省份，一招不慎，可能满盘皆输，甚至影响社会稳定的大局。”
他抬起眼，目光诚恳地看着郭自刚：“郭检，你在检察系统多年，是这方面的专家。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郭自刚感觉遇到了知音，胸中的块垒似乎被这几句话松动了一些，他忍不住多说了几句：“祁厅长您说得太对了！办案子，尤其是大案要案，就像医生做手术，每一刀都要精准，都要在规范下进行。不能只图快，更不能为了突破，就……就忽略了一些基本的程序正义。‘疑罪从无’，这是法治的基石啊！”
“精辟！”祁同伟抚掌轻赞，随即脸色又变得有些凝重，“不瞒郭检说，我和育良书记，最近也有些忧虑。反腐必须要坚决，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我们更担心的是，如果办案过程中，因为追求速度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出现程序上的瑕疵，甚至错误，那不仅会损害案件的公正性，让真正的腐败分子钻了空子，更会寒了那些踏实工作、可能只是在改革中犯了点一般性错误的干部的心啊！这对我们汉东的发展环境，是极大的伤害。”
这番话，完全说到了郭自刚的心坎上。他感觉自己长久以来坚持的专业理念，得到了省厅领导的高度认同。这种认同感，对于一个被边缘化已久的业务干部来说，是极具冲击力的。
“祁厅长，高书记……真是高瞻远瞩。”郭自刚的语气带上了几分激动。
祁同伟摆摆手，语气变得更加推心置腹：“郭检，今天找你来，没有别的意思。一是久仰你的专业能力，想结识一下；二来，也是想听听你们专业人士的意见。当前这个局面，你们检察系统，尤其是像你这样有经验、有原则的同志，肩上的担子很重啊。”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一些，显得更加真诚：“侯亮平同志负责反贪局，工作量大，节奏快，难免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你呢，是检察院的老人，业务精通，原则性强。我希望，在配合反贪局工作的过程中，你能发挥好‘稳定器’和‘把关人’的作用。特别是涉及到案件定性、证据审查、强制措施适用这些关键环节，一定要坚持原则，依法办事！发现问题，要敢于提出不同意见，这既是对同志负责，也是对案件负责，更是对汉东的法治环境负责！”
祁同伟的话，冠冕堂皇，无懈可击。他鼓励郭自刚“坚持原则”、“依法办事”，这本身就是检察官的天职，任谁也挑不出毛病。但其潜台词，却是将郭自刚放在了侯亮平的对立面，鼓励他用“专业”和“程序”去制衡侯亮平的“冲动”和“背景”。
“这……”郭自刚内心剧烈翻腾。他明白祁同伟话里的深意。这既是一个肯定，也是一个机会，更是一个沉重的嘱托。如果他按照祁同伟说的去做，就意味着他将在检察院内部，成为一股制约侯亮平的力量。
“你不要有压力。”祁同伟仿佛看穿了他的犹豫，温和地笑了笑，“我和育良书记的态度很明确，就是要把工作做好，把案子办成铁案，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对于那些坚持原则、敢于担当、业务能力突出的干部，组织上是看得见的，也一定会给予公正的评价和相应的舞台。”
“公正的评价”、“相应的舞台”，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敲在郭自刚的心上。他太渴望被认可，太渴望有一个能施展才华的平台了。祁同伟的承诺，虽然含蓄，却给了他巨大的想象空间。
“祁厅长，请您和高书记放心！”郭自刚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我郭自刚别的不敢说，但作为一名检察官，恪守法律、坚守程序正义，是我的本分！我一定会依法履职，做好该做的工作，绝不会因为任何外界因素而动摇！”
他没有明说会针对侯亮平，但他承诺“恪守法律”、“坚守程序”、“不因外界因素动摇”，这已经足够了。在当前的语境下，这明确意味着，他会在侯亮平的办案流程中，竖起一道“程序”的尺子。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祁同伟满意地笑了，举起茶杯，“以茶代酒，敬郭检的原则和专业！”
两只茶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场心照不宣的盟约，在这清雅的茶舍里悄然达成。
又闲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题后，祁同伟率先起身，戴上帽子，低声道：“郭检，那我就先走一步。以后有什么情况，或者专业上的想法，可以直接跟……跟程度同志沟通，他会转达给我。”
郭自刚会意，重重地点了点头。
祁同伟的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很快，门外传来汽车发动远去的微弱声音。
郭自刚独自坐在原地，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感觉自己的人生轨迹，或许将从今晚开始改变。他重新拿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苦涩过后，竟品出了一丝回甘。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落入了祁同伟的棋局，他只觉得自己坚持的专业和原则，终于得到了上位者的赏识和支持。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混杂着对侯亮平那种“捷径”获胜者的不满，在他胸中激荡。
他，郭自刚，这颗被祁同伟精心选中的钉子，已经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即将被牢牢钉进侯亮平反贪局团队的内部。而钉子的锋芒，将始终包裹在“依法办事”、“坚持原则”这层无可指责的外衣之下。这场博弈的凶险程度，正在悄然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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