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梁九功亲自过来，脸上带着些许笑意：“琪常在，皇上口谕，说南苑受惊，常在亦需压惊静养。西苑温泉行宫近日已打理妥当，皇上让常在带着六阿哥，明日便移驾过去住几日，那边的温泉水于舒缓心神、调理身子最是有益。”
温泉行宫？楚言微怔。那是京西一处皇家苑囿，以温泉闻名，景色清幽，远胜紫禁城的沉闷。玄烨此举，是体恤她受惊，还是别有深意？是觉得宫中不安全，暂避风头？或是想借这相对宽松的环境，进一步观察她？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份难得的恩典和喘息之机。楚言压下心中疑虑，恭敬谢恩：“臣妾谢皇上隆恩。”
次日，楚言带着胤祚以及秋纹等几个心腹，乘坐马车前往西苑温泉行宫。果然如梁九功所言，此处亭台楼阁依山傍水，林木葱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气息，却并不难闻，反而有种安神静气的效果。
她们被安置在一处名为“凝香馆”的独立院落，小巧精致，推开后窗便能望见一池氤氲着热气的温泉。环境之舒适雅静，远非永寿宫偏殿可比。
更让楚言意想不到的是，抵达温泉宫的第三日下午，玄烨竟也轻车简从地来了。他脚伤未愈，仍需梁九功搀扶，但气色看上去比在宫中时好了许多。
“朕想着此处清静，利于养伤，便过来住两日。”玄烨说得轻描淡写，目光却扫过楚言略显红润的脸颊，“看来此处的温泉，于你倒是相宜。”
楚言心中微动，连忙上前见礼，引他入内。胤祚见到皇阿玛，兴奋地张开小手要抱，玄烨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不顾脚伤，弯腰将儿子抱了起来，逗弄了一会儿。
晚膳设在凝香馆临水的小轩里，菜式清淡精致，多是当地产的时蔬野味，别有一番风味。没有宫宴的繁琐礼仪，只有帝妃二人对坐，偶尔夹杂着胤祚咿呀学语的声音，气氛竟是难得的温馨家常。
膳后，玄烨挥退了左右，只留楚言在旁。月色初上，洒在温泉池水上升腾的袅袅白雾上，如梦似幻。
“那日之事，”玄烨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低沉，“吓着了吧？”
楚言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心口一涩，老实点头：“是，臣妾现在想来，仍然后怕不已。若非皇上……”她顿了顿，声音微哽，“臣妾与祚儿，恐怕早已……”
玄烨沉默片刻，道：“朕已命人严查。马匹饲料中被混入了致狂的药物，驱赶鹿群之人也并非无意……是有人，处心积虑要你们母子的性命。”
他的语气平静，但楚言却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蕴藏的雷霆之怒。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她毫不怀疑，一旦查出真凶，必将承受最残酷的雷霆手段。
“臣妾……不知是何人，竟如此狠毒。”楚言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她心知肚明，最大的嫌疑就是惠妃，但无凭无据，她绝不能由自己口中说出。
“树大招风。”玄烨看着她，意味深长地道，“你如今有了祚儿，便是许多人的眼中钉。日后行事，更要处处小心。”
这是在提醒她，也是在告诫她。楚言恭顺应道：“臣妾明白。定当谨言慎行，护佑祚儿平安。”
玄烨点了点头，目光投向远处朦胧的山影，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有时朕也觉得，这九重宫阙，看似繁华，实则冰冷。倒不如这山野之间，来得自在。”
这话带着几分难得的感慨和疲惫，不像是一个帝王该说的。楚言心中讶异，不敢接话，只默默为他斟上一杯热茶。
“你与她们不同。”玄烨忽然转过头，目光深邃地看向她，“少了几分算计，多了几分真实。”
楚言的心猛地一跳，脸颊微微发热。这话是褒奖，却更似试探。她稳了稳心神，低声道：“皇上谬赞了。臣妾愚钝，只是深知本分，不敢有非分之想。能得皇上眷顾，平安生下祚儿，已是天大的福分。”
玄烨凝视着她灯下柔美的侧脸，看着她眼中那份努力维持的平静下隐藏的惊惶与坚韧，心中那处柔软再次被触动。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将楚言微凉的手完全包裹住。楚言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他握得更紧。
“别怕。”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有朕在。”
简单的三个字，却如同暖流，瞬间击溃了楚言连日来强筑的心防。委屈、后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感汹涌而上，让她鼻尖发酸，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失态。
玄烨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泛红的耳尖，心中升起一股怜惜之情。他并未再说什么，只是就这样握着她的手，静静地坐着。温泉氤氲的雾气缭绕在周围，月光如水，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不知过了多久，胤祚在乳母怀里哼唧了一声，打破了这片静谧。楚言趁机抽回手，起身道：“皇上，夜深了，您脚伤未愈，还是早些歇息吧。”
玄烨也回过神来，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点了点头：“嗯，你也早些安歇。”
这一夜，楚言辗转反侧，玄烨手掌的温度和他那句“有朕在”的话语，反复在她脑海中回响。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不一样了。皇帝对她的态度，已然超越了寻常妃嫔的范畴，掺杂了更多复杂的情感和信任？
这究竟是福是祸？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与这个帝国最高权力者之间的纽带，因为这场生死危机，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密。而这份紧密，在带来庇护的同时，也必将带来更巨大的风险和考验。
在温泉行宫的日子悠闲而短暂。五日后，玄烨脚伤大好，起驾回宫。临行前，他特意对楚言道：“朕已吩咐下去，日后你若觉得宫中气闷，可常来温泉行宫小住。”
这是莫大的恩典，意味着她有了一个相对自由的、可以暂时逃离紫禁城樊笼的避风港。
楚言抱着胤祚，站在凝香馆前，目送着皇帝的仪仗远去。山风拂过，带来温泉湿润的气息。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清明。
温泉氤氲，情愫暗生。但温情之下，依旧是暗流汹涌的皇权与宫斗。回到那座金色的牢笼，她必须将这份刚刚萌芽的脆弱情愫小心藏好，用更加清醒的头脑和更坚韧的手段，去面对即将到来的、更加激烈的风雨。
惠妃，无论是不是你，这笔账，我都记下了。而皇上这份突如其来的“真”，是蜜糖，也是砒霜。她必须仔细品味，小心拿捏。
转身回到馆内，她对秋纹轻声吩咐：“收拾一下，我们也该回去了。”
紫禁城，还有一场硬仗，在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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