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烛火，在陈默异色的瞳孔中跳跃出截然不同的倒影。左眼暗金里，火焰显得凝滞而威严；右眼灰寂中，火光仿佛随时会湮灭于虚无。他面前龙案上，堆积的不再是寻常奏章，而是各地快马加鞭送来的、关于“龙王”、“海神”的古老卷宗、地方志残片、甚至是巫祝祭祀用的龟甲与骨片。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海腥气。
他看得极快，指尖划过泛黄纸页上那些光怪陆离的记载，或是渔民口耳相传的怪谈，或是官方史书一笔带过的“海溢”、“鱼灾”，或是某些隐秘教派供奉“溟主”、“渊神”的残破仪轨。
大部分记载荒诞不经，充斥着愚昧的想象。但陈默那双眼睛，却能轻易穿透这些表象，捕捉到其中隐藏的、一丝丝真实的能量残留印记，以及与归墟、与他自身力量隐约共鸣的诡异频率。
“东海之极，有墟曰归，万水所汇，龙蛇潜藏……”他念出一段出自前朝《山海异闻录》的残句，右眼的灰色微微流转。归墟，龙蛇。记载将两者联系在了一起。
又有沿海某县的县志提到，三百年前，大潮三日不退，海水中曾浮现连绵殿宇虚影，有渔民听闻“龙吟”如钟磬，随后该县三年鱼获丰饶，却多有渔民莫名癫狂，自称得“海神”托梦。
“虚影……龙吟……癫狂……”陈默左手暗金色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案桌上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这与津门军报中“类龙黑影”、“惑心之力”的描述，隐隐吻合。
然而，更多的线索却指向了矛盾与混乱。有的传说中“龙王”司雨，仁慈威严；有的则描绘“海神”喜怒无常，动辄以风暴吞噬舟船；还有一些偏远村落祭祀的，干脆就是某种不可名状的、由触手和眼球组成的“深海之主”。
仿佛在这片浩瀚海域之下，存在着不止一个……或者说，不止一种性质的“神圣”。
一连三日，陈默几乎不眠不休，沉浸在这些故纸堆与怪异传说之中。朝政交由内阁循旧例处理，唯有重大决策才需报他定夺。朝臣们对陛下这番举动猜测纷纷，却无人敢问。那双异色眼眸的威慑，比任何严刑峻法都来得有效。
程无双带着孩子住在西暖阁，那里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笼罩，异常平静。孩子心口的幽暗星芒稳定依旧，身体虽仍冰凉，却不再有异动。她偶尔能见到陈默，他总是沉默居多，那双眼睛看她时，审视多于温情，唯有在目光掠过孩子时，那暗金色的左眼中，才会泛起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微澜。
她将担忧压在心底，只是更细心地照顾孩子，同时凭借着皇后的身份和程家的力量，不动声色地稳定着因陛下异常举动而有些浮动的人心。
第三日黄昏，一份来自南方沿海州府的密报，引起了陈默的注意。报称有渔民在风暴过后，于一处从未显露的礁盘下，发现半截断裂的古碑，碑文非篆非隶，奇古难辨，且石碑触手冰冷，周围海域鱼虾绝迹。地方官员视为不祥，已命人将石碑原地掩埋，却有一拓本侥幸被皇城司密探获得，随密报一同呈送京师。
陈默展开了那张拓纸。
纸张粗糙，墨迹却带着一股渗入骨髓的阴冷。上面的文字扭曲如蛇，又似浪涛翻卷，他一个都不认识。但当他凝聚目光，以那异色双眸凝视时，左眼暗金光芒微闪，右眼灰色流转，那些扭曲的文字，竟在他“眼”中活了过来！
它们不再是静止的符号，而是化作了一片咆哮的、暗沉的海，海中有一条巨大的、模糊的龙形阴影在挣扎、在怒吼！一股苍凉、暴戾、充满了毁灭与不甘的意志，顺着他的目光，狠狠撞入他的识海！
“嗡——！”
陈默身体猛地一晃，按住龙案的手指骤然收紧，暗金色的指甲边缘，竟将坚硬的紫檀木掐出了裂痕！他右眼的灰色瞬间浓郁，仿佛要吞噬掉那入侵的暴戾意志，左眼的暗金则爆发出威严的光芒，强行稳定住他的心神。
几息之后，那股外来的意志才缓缓退去。
陈默缓缓直起身，脸色比之前更加蜡黄一分，但那双异色眼眸，却亮得骇人。
他“读”懂了。
那并非记载传说的石碑，而更像是一道……封印的残片！或者是某个存在留下的……警告？
碑文的核心意思破碎不堪，但几个关键的信息碎片，却被他捕捉到：
“……窃取龙力……触怒渊瞳……枷锁……沉眠……当归……”
窃取龙力？触怒渊瞳？枷锁？沉眠？当归？
陈默的眉头紧紧锁起。这破碎的信息，似乎指向了一个惊人的秘密——那海眼中的“龙影”，并非自由之身，而是被某种力量“枷锁”禁锢，处于“沉眠”状态？而“窃取龙力”、“触怒渊瞳”，是否暗示着曾经有人，或者某个势力，试图利用甚至盗取这“龙影”的力量，从而引来了更恐怖存在（渊瞳）的怒火？
这“渊瞳”，是否就是他在归墟深处感受到的那双星辰之眼？
而最后那“当归”二字，又代表着什么？是这被禁锢的龙影本该归于某处？还是指……某种东西，应该回归？
无数的疑问在脑海中翻腾，但一条隐约的线索，似乎渐渐清晰起来。归墟，龙影，渊瞳，枷锁，窃取……这一切，似乎串联成了一条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因果链。
他体内那怪异融合的力量，在这股来自石碑的古老意志冲击下，似乎也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那暗金色的部分，对“龙吟”中蕴含的暴戾与不甘，产生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共鸣？而灰色的部分，则对那“枷锁”与“渊瞳”的气息，流露出一种近乎本能的……熟悉与压制。
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一个巨大谜团的边缘，窥见了一个令人心惊的真相。
“王德全。”他对着空寂的大殿开口。
影子般的太监总管无声出现。
“传旨，令发现古碑之处，戒严。将那半截石碑，完好无损地给朕运回京师。”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还有，让太常寺那些皓首穷经的老学究，都给朕动起来，查！翻遍所有皇室秘藏，给朕找出与这种文字、与‘窃取龙力’、‘渊瞳’相关的任何记载！”
“奴才遵旨。”王德全躬身应下，迟疑片刻，还是低声道：“陛下，您已三日未曾好好歇息，龙体……”
陈默抬起手，打断了他。异色的双眸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
“朕，睡不着。”
他也无法睡。
每当闭上眼，那咆哮的暗海、挣扎的龙影、冰冷的星辰之眼，还有体内那三种力量纠缠撕扯的诡异平衡，便会如同梦魇般袭来。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凛冽的寒风涌入，吹动他额前的发丝。他遥望着东南方向，目光仿佛再次穿透无尽空间，落在了那片深邃的海眼之上。
这一次，他不再仅仅“看”到那巨大的黑影。
他似乎还“听”到了……锁链拖曳的沉重回响，以及一声声压抑了万古的、充满了不甘与愤怒的……龙吟！
而在他身后，龙案之上，那张来自南方的石碑拓本，无风自动，其上的扭曲文字，在烛光下隐隐泛着幽光，仿佛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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